《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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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下册)- 第7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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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我的打扮十分合适这房间的情调,所以决定不脱掉衣服,只将蒙
脸的布拉下来,就这么等着吃沙漠的大菜。
过了不一会,烧红的炭炉子被一个还不到板凳高的小孩子拎进来,这孩
子面上带着十分谦卑的笑容,看上去不会超过八、九岁。

他小心地将炉子放在墙角,又出去了,再一会,他又捧着一个极大的银
托盘摇摇摆摆的走到我们面前,放在大红色编织着五彩图案的地毯上。盘里
有银的茶壶,银的糖盒子,碧绿的新鲜薄荷叶,香水,还有一个极小巧的炭
炉,上面热着茶。

我赞叹着,被那清洁华丽的茶具,着迷得神魂颠倒。
这个孩子,对我们先轻轻地跪了一下,才站起来,拿着银白色的香水瓶,
替每一个人的头发上轻轻地洒香水,这是沙漠里很隆重的礼节。
我低着头让这孩子洒着香水,直到我的头发透湿了,他才罢手。一时里,

香气充满了这个阿拉伯似的宫殿,气氛真是感人而庄重。
这一来,沙哈拉威人强烈的体臭味,完全没有了。
再过了一会儿,放着生骆驼肉的大碗,也被这孩子静静地捧了进来,炭

炉子上架上铁丝网。我们这一群人都在高声地说着话,另外两个西班牙太太
正在谈她们生孩子时的情形,只有我,默默地观察着这个孩子的一举一动。

他很有次序地在做事,先串肉,再放在火上烤,同时还照管着另一个炭
炉上的茶水,茶滚了,他放进薄荷叶,加进硬块的糖。倒茶时,他将茶壶举
得比自己的头还高,茶水斜斜准准地落在小杯子里,姿势美妙极了。


茶倒好了,他再跪在我们面前,将茶杯双手举起来给我们,那真是美味

香浓的好茶。
肉串烤熟了,第一批,这孩子托在一个大盘子里送过来。
驼峰原来全是脂肪,驼肝和驼肉倒也勉强可以入口。男客们和我一人拿

了一串吃将起来,那个小孩子注视着我,我对他笑笑,眨眨眼睛,表示好吃。
我吃第二串时,那两个土里土气的西班牙太太开始没有分寸地乱叫起

来。
“天啊!不能吃啊!我要吐了呀!快拿汽水来啊!”
我看见她们那样没有教养的样子,真替她们害羞。
预备了一大批材料,女的只有我一个人在吃,我想,叫一个小孩子来侍

候我们,而我们像废物一样的坐食,实在没有意思,所以我干脆移到这孩子
旁边去,跟他坐在一起,帮他串肉,自烤自吃。骆驼的味道,多洒一点盐也
就不大觉得了。

这个孩子,一直低着头默默地做事,嘴角总是浮着一丝微笑,样子伶俐
极了。
我问他:“这样一块肉,一块驼峰,再一块肝,穿在一起,再放盐,对

不对?”
他低声说:“哈克!”(对的、是的等意思。)
我很尊重他,扇火、翻肉,都先问他,因为他的确是一个能干的孩子。

我看他高兴得脸都红起来了,想来很少有人使他觉得自己那么重要过。

火那边坐着的一群人,却很不起劲。阿里请我们吃道地的沙漠菜,这两
个讨厌的女客还不断地轻视地在怪叫。茶不要喝,要汽水;地下不会坐,要
讨椅子。

这些事情,阿里都大声叱喝着这个小孩子去做。
他又得管火,又不得不飞奔出去买汽水,买了汽水,又去扛椅子,放下
椅子,又赶快再来烤肉,忙得满脸惶惑的样子。
“阿里,你自己不做事,那些女人不做事,叫这个最小的忙成这副样子,
不太公平吧!”我对阿里大叫过去。
阿里吃下一块肉,用烤肉叉指指那个孩子,说:“他要做的还不止这些

呢,今天算他运气。”
“他是谁?他为什么要做那么多事?”
荷西马上将话题扯开去。
等荷西他们说完了,我又隔着火坚持我的问话。
“他是谁?阿里,说嘛!”
“他不是这家里的人。”阿里有点窘。
“他不是家里的人,为什么在这里?他是邻居的小孩?”
“不是。”
室内静了下来,大家都不响,我因为那时方去沙漠不久,自然不明白他

们为什么都好似很窘,连荷西都不响。
“到底是谁嘛?”我也不耐烦了,怎么那么拖泥带水的呢。
“三毛,你过来,”荷西招招手叫我,我放下肉串走过去。
“他,是奴隶。”荷西轻轻地说,生怕那个孩子听见。
我捂住嘴,盯着阿里看,再静静地看看那低着头的孩子,就不再说话了。
“奴隶怎么来的?”我冷着脸问阿里。


“他们世世代代传下来的,生来就是奴隶。”
“难道第一个生下来的黑人脸上写着:我是奴隶?”
我望着阿里淡棕色的脸不放过对他的追问。
“当然不是,是捉来的。沙漠里看见有黑人住着,就去捉,打昏了,用

绳子绑一个月,就不逃了。全家捉来,更不会逃,这样一代一代传下来就成
了财产,现在也可以买卖。”

见我面有不平不忍的表情,阿里马上说:“我们对待奴隶也没有不好,
像他,这小孩子,晚上就回去跟父母住帐篷,他住在镇外,很幸福的,每天
回家。”

“这家主人有几个奴隶?”
“有两百多个,都放出去替西班牙政府筑路,到月初,主人去收工钱,

就这么暴富了。”
“奴隶吃什么?”
“西班牙承包工程的机关会给饭吃。”
“所以,你们用奴隶替你们赚钱,而不养他们。”我斜着眼眇着阿里。
“喂!我们也弄几个来养。”一个女客对她先生轻轻地说。
“你他妈的闭嘴!”我听见她被先生臭骂了一句。
告别这家财主时,我脱下了本地衣服还给他美丽的妻子。大财主送出门

来,我谢谢了他,但不要再跟他握手,这种人我不要跟他再见面。
我们这一群人走了一条街,我才看见,小黑奴追出来,躲在墙角看我。
伶俐的大眼睛,像小鹿一样温柔。
我丢下了众人,轻轻地向他跑去,皮包里找出两百块钱,将他的手拉过
来,塞在他掌心里,对他说:“谢谢你!”才又转身走开了。
我很为自己羞耻。金钱能代表什么,我向这孩子表达的,就是用钱这一
种方式吗?我想不出其他的方法,但这实在是很低级的亲善形式。
第二天我去邮局取信,想到奴隶的事,顺便就上楼去法院看看秘书老先

生。
“哈,三毛,久不来了,总算还记得我。”
“秘书先生,在西班牙的殖民地上,你们公然允许蓄奴,真是令人感佩。”
秘书听了,唉的叹了一口长气,他说:“别谈了,每次沙哈拉威人跟西

班牙人打架,我们都把西班牙人关起来。对付这批暴民,我们安抚还来不及,

哪里敢去过问他们自己的事,怕都怕死了。”
“你们是帮凶,何止是不管,用奴隶筑路,发主人工钱,这是笑话!”
“唉!干你什么事?那些主人都是部落里的首长,马德里国会,都是那

些有势力的沙哈拉威人去代表,我们能说什么。”
“堂堂天主教大国,不许离婚,偏偏可以养奴隶,天下奇闻,真是可喜

可贺。嗯!我的第二祖国,天哦。。”
“三毛,不要烦啦!天那么热。。”
“好啦!我走啦!再见!”我大步走出法院的楼。

那天的傍晚,有人敲我的门,很有礼貌,轻轻地叩了三下就不再敲了,

我很纳闷,哪有这么文明的人来看我呢!
开门一看,一个不认识的中年黑人站在我门口。
他穿得很破很烂,几乎是破布片挂在身上,裹头巾也没有,满头花白了


的头发在风里飘拂着。
他看见我,马上很谦卑地弯下了腰,双手交握在胸前,好似在拜我似的。

他的举止,跟沙哈拉威人的无礼,成了很大的对比。
“您是?”我等着他说话。
他不会说话,口内发出沙哑的声音,比着一个小孩身形的手势,又指指

他自己。
我不能领悟他的意思,只有很和气的对他问:“什么?我不懂,什么?”
他看我不懂,马上掏出了两百块钱来,又指指财主住的房子的方向,又

比小孩的样子。啊!我懂了,原来是那小孩子的爸爸来了。
他硬要把钱塞还给我,我一定不肯,我也打手势,说是我送给小孩子的,
因为他烤肉给我吃。
他很聪明,马上懂了,这个奴隶显然不是先天性的哑巴,因为他口里会
发声,只是聋了,所以不会说话。

他看看钱,好似那是天大的数目,他想了一会儿,又要交还我,我们推
了好久,他才又好似拜了我一下地弯下了身,合上手,才对我笑了起来,又
谢又谢,才离开了。

那是我第一次碰见哑奴的情景。

过了不到一星期,我照例清早起床,开门目送荷西在满天的星空下去上
早班,总是五点一刻左右。

那天开门,我们发现门外居然放了一棵青翠碧绿的生菜,上面还洒了水。
我将这生菜小心的捡起来,等荷西走远了,才关上门,找出一个大口水瓶来,
将这棵菜像花一样竖起来插着,放在客厅里,舍不得吃它。

我知道这是谁给的礼物。
我们在这一带每天借送无数东西给沙哈拉威邻居,但是来回报我的,却

是一个穷得连身体都不属于自己的奴隶。
这比圣经故事上那个奉献两个小钱的寡妇还要感动着我的心。
我很想再有哑奴的消息,但是他没有再出现过。

过了两个月左右,我的后邻要在天台上加盖一间房子,他们的空心砖都
运来堆在我的门口,再吊到天台上去。

我的家门口被弄得一塌糊涂,我们粉白的墙也被砖块擦得不成样子。荷
西回家来了,我都不敢提,免得他大发脾气,伤了邻居的感情。我只等着他
们快快动工,好让我们再有安宁的日子过。

等了好一阵,没有动工的迹象,我去晒衣服时,也会到邻居四方的洞口
往下望,问他们怎么还不动工。
“快了,我们在租一个奴隶,过几天价钱讲好了,就会来。他主人对这
个奴隶,要价好贵,他是全沙漠最好的泥水匠。”
过了几天,一流的泥水匠来了,我上天台去看,居然是那个哑奴正蹲着
调水泥。
我惊喜地向他走去,他看见我的影子,抬起头来,看见是我,真诚的笑
容,像一朵绽开的花一样在脸上露出来。
这一次,他才弯下腰来,我马上伸手过去,跟他握了一握,又打手势,
谢谢他送的生菜。他知道我猜出是他送的,脸都涨红了,又打手势问我:“好


吃吗?”
我用力点点头,说荷西与我吃掉了。他再度欢喜地笑了,又说:“你们

这种人,不吃生菜,牙龈会流血。”
我呆了一下,这种常识,一个沙漠的奴隶怎么可能知道。
哑奴说的是简单明了的手势,这种万国语,实在是方便。他又会表达,

一看就知道他的意思。
哑奴工作了几天之后,半人高的墙已经砌起来了。
那一阵是火热的八月,到了正午,毒热的太阳像火山的岩浆一样地流泻

下来。我在房子里,将门窗紧闭,再将窗缝用纸条糊起来,不让热浪冲进房
间里,再在室内用水擦席子,再将冰块用毛巾包着放在头上,但是那近五十
五度的气温,还是令人发狂。

每到这么疯狂的酷热在煎熬我时,我总是躺在草席上,一分一秒地等候
着黄昏的来临,那时候,只有黄昏凉爽的风来了,使我能在门外坐一会,就
是我所盼望着的最大的幸福了。

那好几日过去了,我才想到在天台上工作的哑奴,我居然忘记了他,在
这样酷热的正午,哑奴在做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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