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出发了,坐在“路霸”的司机身旁的老三一脸不耐地按喇叭。
周主任坚硬的手温情有力地握了我们的手一下,又迅速松开,我的心“咯噔”一下。虽然他的眼镜遮挡不住担忧的目光,说明我们前方的路不会一帆风顺,但他温情的寥寥数语令我们信心倍增。路在脚下,走吧,走吧,上路了!既然选择了远方,就风雨兼程。
我和青子上车坐到后排。车窗掠过宾馆门卫岩嘎剽悍的身影,还有他的那双简单复杂、非常透亮的眼睛。
汽车爬上盛开罂粟花的山岗,眼前不断涌动的视野如同注入我生命的活力,久违的感觉又回来了。
山野前横,人,依旧远在途中。
在路上,在路上……
第十四篇 金三角拒绝浪漫
黑色走廊
我和青子历经曲折终于融入了国际联合考察团的队伍,向缅甸东掸邦首府景栋出发了。
我们将穿越掸邦高原——布满荆棘、盛开罂粟花的“黑色走廊”。
前面开道的是乘坐佤邦农业部部长赵文光的越野车,依次是印着UN联合国标志的三辆越野车和一辆皮卡车,我和青子及老三乘坐老四的“路霸”殿后。六辆汽车组成的车队,颇为
壮观地行驶在缅北掸邦高原蜿蜒的山路上。
很绿的山,很清的水,被春风吹得很野的目光,把前方搜索。郁绿的群山连绵起伏,村寨隐没在莽莽绿林,草青得滴出翠,树绿的流出油,山泉溪涧像流淌的碧玺。层层叠叠的绿色,包容的是天真明媚的浅绿、成熟性感的深绿,在光与影中颤抖着、张扬着,举起了丰富峥嵘的生命。金三角的春天卸下柔和的淡装,眼中的一草一木孕育着颤栗的绮念,这绿色的世界是让人闻之丧胆的“黑色走廊”的荆棘之路吗?我们就像逃学的孩子在阳光下奔跑一样兴奋而怅然。
我们不畏前方路途的艰险,但求生命过瘾精彩,义无反顾地踏上这条路;不但走上现代金三角最危险的一段路,也走进扑朔迷离的“特务迷城”;走入浪漫迷惘,爱惧交织,动荡起伏的心灵之旅。
失物招领(1)
“我们到了景栋怎么办?”我试探地问老三。
“有人问起,就说你们是司令的亲戚到大其力找大哥(司令的大哥,佤邦南方军区政委)串(玩)。到时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废话少说!”老三的回答冷而硬。
老三是佤邦驻景栋办事处的负责人之一,原籍中国,新婚妻子是景栋佤族人。除此,我
们一无所知。他具有把秘密玩弄于股掌之上的魔鬼般才能,让我们惊觉前途有不可预知的诡秘。
车子迂回在坑坑洼洼黄灰弥漫的山路,颠簸如惊涛骇浪。野草在烈日下参差地招摇。有农民在山坡烧荒,间或能听到野鸟家畜的叫声。有个女人站在山间,裹着一块布围成的筒裙,朝着公路傻笑。
汽车驶入一个峡谷。峡谷两面矗立着险恶的绝壁,壁上爬满亚热带植物所组成的奇异斑斓的帷幔,路面坑坑洼洼。突然,前面满载电视设备的皮卡车货箱滚下一个军绿色帆布捆包,横挡在我们车前。老三命老四停车。
前面的皮卡车即时停下,押车的是罗伯特先生的两个助手——加拿大帅哥和美国小伙。他们下车捡起了那个大包。
捆包重新搬上了皮卡车敞露的货箱。助手发现固定得结结实实的电视设备已松了绑,一副昂贵的摄像机脚架不知何时遗落何处?我们的车紧跟其后,竟未发觉。
助手焦急地对着步话机向罗伯特先生汇报。老三也拿出一柄有卫星定位系统的粗笨手机,与领头车联系。得令,我们两车循来路寻找失物,车队其它车辆停止前行,原地待命。
两辆车在三弯九转的盘山路上来来回回,不断停车、下车、上车、开车,沿路寻找。
来路的左边是长满杂树的山岗。估计沉重的帆布包扎的摄像机脚架从车上颠落,不在路面,恐已滚下右边怪石野草山花丛生的山坡。两个高大生猛的助手爬下危险陡峭的山坡,不遗余力地在茂密树丛和野草中搜索,不时用步话机与谁通话。
我和青子,每次停车都热心地站到坡头,用视线帮助他们搜索。老三和老四忙里偷闲坐在车里抽烟。
尤老师和两个缅情局官员乘着一辆越野车转来,加入搜寻。情报官对搜寻失物不感兴趣,而是密切注视我们的一举一动,似乎执行监视任务。
老三恨恨咬牙:“衣托拉(缅情局)这些烂贼,下车冲泡尿,他妈的都要尾着看(监视)。”
莽莽的丛山峻岭寻找一个捆包,好比在漫漫的大海打捞一只舢板,将近一个小时的搜索徒劳无果。前面车队不断传令,催促前行。
罗伯特先生的两个年轻助手,筋疲力尽,灰头泥脸,沮丧万分。加拿大帅哥与我们照面,不失风度勉强地笑笑,蓝眼睛黯淡无光,昔日风采全无。遗失价值不菲的器材,不仅影响工作,说不定还会被罗伯特炒鱿鱼。我和青子也为他们难过。
赶路要紧,不得不放弃了,三辆车子掉头向前行进。
汽车在山路缓慢爬行,两个小伙萎萎地和电视设备挤在皮卡的货箱,不放弃四处巡视——最后一遍搜寻。
我看见路边有个山民,双手高举一块纸箱板,上书歪歪扭扭的中文大字“失物招领”。举牌的山民,矮小瘦弱衣着寒伧如路边的枯草黄灰,以致在前行驶的两车视而不见(也许不懂中文)。我们激动地大叫停车。
举牌人是个看不出实际年龄的男人,面黄肌瘦,眉宇之间显现出深沉、干练而又略带忧愁的复杂神态——只有那种诚实饱经忧患的庄稼人才有那种神态。他讲的是中国滇南方言,在场的人只有我和青子、老三听得懂。“失物招领”的正是皮卡车上遗落的摄像机脚架。
这男人和他小舅子在坡脚干农活,见到我们车队经过,掉下个帆布包捆。两人将沉重的大包抬回坡头家中,打开见是捆晶亮的金属架子,不解何用。看到我们的车来回寻找,明白是这堆亮晶晶的棍子失主,想物归原主。无奈对着两个白人怎么吆喝,白人都莫明其妙。猜想我们可能是中国人,故举牌以示。
老三手按在腰间枪把,紧盯男人那张劳苦滞钝的脸,严厉询问他是什么人。
面容愁苦的男人说,自己是中国云南建水的农民,十年前到这山里一户崩龙族人家做了上门女婿。老婆前年染病身亡,自己带着三个孩子(最大的八岁)和岳父、小舅子,在这山坡种点罂粟、苞谷,艰难困苦维持着生计。
“哦。”神色冷漠的老三沉吟了。
白人帅哥急不可待地听尤老师翻译,欣喜若狂,连声“OK!”,不断拥抱这个农民,几乎将他瘦弱的身子挤扁。
农民说失物在坡头他家中。我们不顾老三“不要管闲事!”的劝阻,迅速提上相机,跟着农民和尤老师、俩助手爬上左边的山坡。一个身材修长的缅情报官把玩着勃郎宁小枪紧跟上我和青子。
上山的小径非常难走,坎坷嶙峋乱石丛,野草和藤蔓难分难解纠缠疯长着,若不是用手相助,单靠脚寸步难行。
农民健步如飞,蹭蹭往上蹿。帅哥和尤老师不甘落后,把我们甩在了后面。自觉有些战地记者的味道,心里兀自欢喜着手脚并用拼命往上赶,好像山上有什么天大新闻等我们去报道。青子气喘吁吁边爬边埋怨,山民的动作也太快,眨眼工夫就能将沉重的器材抬上陡峭的山坡,可想当时他们如获至宝的心情。
失物招领(2)
情报官爬山没有我们狼狈,却不超前,紧随我俩身后。
一伙人先后爬到坡顶。坡顶有片空地,缕缕青翠小草间杂着绿松石色的小花,刚刚收割完大烟的地里遗留残败干黄的罂粟植株。林边有几间破茅草顶的土墙屋,墙上长出一些形似枯黄石榴般的东西。一个赤着上身的黑瘦老头和三个破衣烂衫鼻涕结成痂的小男孩顺墙根坐着,甚有几分惊恐的眼睛盯着我们。这家人贫陋的境况却怎么看怎么有点惊心。
农民和一个头圆眼大黑实的汉子——他的小舅子,从低矮的黑屋里抬出了那包器材。帅哥检视了器材一样不少,容光焕发地数出2000元缅币酬谢农民。这个贫苦的男人,身子往后缩温厚局促地推辞,嗫嚅感激地收下,捏着花花绿绿的钱币有些手足无措。
当今,社会之焦虑,诚信之失落,人际之淡漠,信任之危机,使人类经验中某些值得信赖的价值,某些习以为常的真理,已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改变;诱发人的心理认知障碍,心灵困顿。而在这片远离文明世界的山林中,落后、贫瘠的大烟收割后野草漫漫的山坡上,我所看到的是一些粗糙朴实的人,这些人的灵魂深处有一颗备受蹂躏的忧郁的心,痛苦、贫穷、一败涂地;他们谈不出生活或者生命的意义,粗陋地活着;但却让我们领悟了人类本能善良状态的路不拾遗的简单道德行为,朴素有力地表现着卑贱者的高贵。
农民和他的小舅子扛起沉重的失物,把它们送回山下等候的车子,疾步下山,如履平川。我和青子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下山。情报官紧紧跟随,时不时伸手拉我们一把。青子不买账地啐道:“这个狗特务,谁要他拉。”情报官报以微笑。
失而复得的脚架重新绑紧在皮卡车货箱。我们与抬“失物招领”牌的农民留影纪念。这个流亡在金三角的中国人,卑微地笑着,露出了反刍动物那样坚固的、微微发黄的牙齿,说自己出来十年没有回过中国老家,隐露眷念之情。
我们告诉他,现在中国改革发展很快,他的家乡与十年前相比,变化很大,老百姓的日子过得不错。建议他带着孩子回国,比在这与世隔绝的深山老林种大烟好。
“不能回,不能回。”男人一脸难言之隐。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敢回国;但我知道几乎每个在金三角飘泊的人,都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我们不再追问了。
我们上车后,惊讶地看到司机老四身旁的竟是那个一直严密监视我们的缅情报官,不知什么原因,老三与他交换了乘座。
情迷?谍谜?(1)
车子继续在丛山峻岭穿驶。
重峦叠嶂,谷壑相随,归入群山的怀抱,大山仿佛在阳光下沉思。有条河宽度大约有20米,水势相当湍急,水中处处突出的岩石不断溅起白色的飞沫。附近一带是相当深的溪谷地,自然生长的丛林,尚未受到人力的摧残,林间灼灼生辉的簇簇山花,黄色的灌木丛,一只野鸡扑扑飞起。
枝叶搭建在大树杈上的座座鸟笼民居闪现窗外。色彩飘飞的叶子,树下竟有露着坚挺黑亮乳房的女人披着浓浓的长发跪在泥地收拾满地的花叶。摇下车窗,青草野花泥腥气扑鼻,叽叽喳喳的鸟啼。清亮飞瀑的山岗站着挎长刀的刚健男人,古铜色的身体裆间一叶障目,自然原生态的生命永远是那么的美丽。
坐在前座的缅情局官员面貌温雅,三十七八岁的模样。他有着黯黄细致老象牙般的皮肤,光泽的黑发中路分开,又长又弯地梳向脑后。腕上镀金的劳力士手表,中指相思草形镶钻指环,耀眼华丽。他不是强壮有力的,而是柔和的人,如果不是那别在腰际的手枪和一身黄卡其军服,根本想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