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的绿叶与红花在熏风中私语,花草树木扶疏的路上走着散漫的行人,十字路中矗立金碧辉煌的缅寺。小巷纵横,青石板路,缅式木房,擦得发白的窗台,闪耀青翠明丽的花草
。离城不远就有树木茂密的溪流,那儿摆动的月桂树像少女肌肤般的光滑。羸瘦的骡子躲在一棚湿热的西番莲下挥动尾巴赶苍蝇。到了午后,街上的女人身上蔫了的缅桂花夹杂汗味、小食店的咖哩奶油味,微风中散发淡淡的辛香。无论是深巷里墙头落日的余晖,灯影暗处的“行过处花香细生,坐下时淹然百媚”穿纱衣的俏丽女子,雨中的缅塔或者阳光间灼灼生辉的一团木棉花,都是风姿撩人的异域情调。
小城没有大超市、大商场、现代商业中心,市中心只有一个裁缝的传统土布制衣店、两个铺面的小商店、七八张桌椅的小食馆和零星卖香烟、凉粉、柠檬茶的小摊。交易时没有都市惯有狡诈的漫天要价,而是一种恬淡和透明的随心所欲。
我和青子爱在小城东游西逛,乱吃东西,吃东西——就是吃吃东、吃吃西。
相当于人民币一毛五分钱,就可酣畅淋漓地喝一大杯鲜榨柠檬蜂蜜甘蔗水。每天钩住我们脚步的是市中心一棵大青树下的茶饮店。用铜壶熬得像咖啡样褐色醇厚的红茶扑扑冒气,冲到陶杯,加上甜腻的炼奶,一杯浓稠的奶红茶,佐以裹鸡蛋糊油炸的时令瓜果菜蔬,香甜可口;价钱便宜得你不敢相信,茶水炼乳还可以不断地添,任你喝够。
J城近郊有一景色奇异、水质绝佳的天然溪谷温泉,黧石暖流,热雾蒸腾,浑朴雄美,极具旅游价值。什么时候金三角不再受政治、毒品、帮派争斗困扰时,说不定J城会成为新兴的旅游胜地。
J城华侨很多,有钱的如开“福天楼”酒楼的陆老板,住环湖别墅的一些商界要人。没有钱的做一点极小的生意,为生存在异国艰难打拼。
有次,我和青子撑着一把从国内带出的防紫外线的破阳伞挡住正午火辣辣的日头,在农贸市场遇到一个补伞修鞋的华侨老头,执意拦住我们要帮我们补伞。他说这么漂亮的两个中国女子撑一把破伞,丢中国人的脸。
他是云南保山人,四十多年没有回过家乡。他戴副破眼镜忙不迭地补着破伞,心情激动捏针的手簌簌颤抖,戳得满是硬茧皮的手指冒血珠子。大太阳下他满头的白发像根根银针闪亮,手指的血滴抹到淡绿色的阳伞像褐色的泪痕。
禁不住辛酸,递过差不多是我和青子一顿饭的钱酬谢他。他坚决不收,推让中我的手都被扭痛,而他挺爱面子地告诉我,他家城北有不错的住所,老婆是当地的摆夷(掸族),两个儿子在新加坡上学。日子过得还可以,闲不住,每天到市场摆摊修鞋是乐趣。
小城中心一泓美丽的湖——龙栋湖,让我难忘。才到J城时就在湖畔领略了春风迷醉的夜晚——那是特殊情况,落脚佤邦办事处后,我们再不可能晚上出门了。但几乎每天太阳下山之前,我和青子都到那里,沿湖畔漫步。
一座座缅式、泰式、西式、中西合璧式漂亮的小别墅,像一串串铃兰花环湖盛开;红砖绿瓦,高楹曲栏,绿草青石,牵牛含笑,庭院停着摩托、轿车,蔷薇雕栏花气袭人。
听说别墅居住的都是当地有钱人,而当地有钱人一半以上都是华侨。我和青子沿湖漫步,总爱遐想从这些漂亮的小别墅里走出一个潇洒的华侨巨子——不太年轻也不太老的那种,邀请我们到住所喝下午茶——具中国特色又异国情调的那种。遗憾的几乎每所别墅都是大门紧闭,不见华服宝马男士的身影;偶尔阳台上有一唐装的老妇和着筒裙的掸族女仆带着咿呀学语的孩子,痴痴与我们对望。不时见到三三两两的少年,掐着从湖里捕捞的鲜活蹦跳黑鲫鱼的腮壳,追着问我们:日本人吗?
夕阳洒在宁静的湖面,波光粼粼耀金闪银。环湖温情的别墅与远山肃穆的大金佛相互交映,如诗如梦。湖畔酒吧准备营业点亮了纸灯笼、霓虹灯,犹如柔媚的眼珠渺渺迷离,悠柔的乐声飘飘渺渺如来自天籁。
身后不远似有人佯装观湖实际对我们盯梢,我俩从梦里跌落到现实。欣赏美的东西会得到一种休息,但有时美得玄乎又会使人疑虑丛生。小城历来是金三角各势力和国际组织、间谍、特工活动频繁之地,表面平静如水,暗底诡波谲涛。
我和青子在小城各处溜达时,总有影子般的男人跟随。这些人像站长——穿笼基着黄卡其上装,腰间鼓鼓囊囊的小枪,眼睛没有站长的亮,气质没有他好。他们作漫不经心状不时用报话机低声向谁说话。究竟什么势力监视或保护我们不得而知。
小城慵懒倦怠的气息中流动着阴谋,恬静温婉的表象后蠢蠢欲动着狰狞。
狼群脱险(1)
在城里湖边转累了,到“福天楼”用晚餐。
我和青子要了两碗鸡丝米干,一盘水腌菜,边吃边与陆老板聊天。不外乎他的风流韵事,也聊目前边境战况与何时开关(这是我们最关心的)。
对面有伙身穿着迷彩服头戴宽檐军帽的野战军人,大吃大喝,不断打量我们。一张张风
吹日晒、战火硝烟磨砺粗糙的脸,已被酒精烧得黑红。他们奇怪的笑让人害怕。
他们把陆老板叫过去说话,眼睛扫射我们。
陆老板过来说,他们是××××的驻军,向我打听你们的情况。看到我和青子有点担惊,即安慰,他们夸你俩漂亮,跟本地女子不一样。不用怕,我与他们的长官是老熟人。
经陆老板这一说,我释然了。心想漂亮说不上,跟本地女子不一样倒是真的,老熟人也就是熟食客关系。我定下神,摆脱掉那种可怕的感觉,冲着他们友好地笑笑。
室外天色沉黑下来,该走了。佤邦办事处离这不远也不近,白天一路绿阴漫步感觉很好。天黑,没有路灯,我们不敢步行,一般都是乘三轮的士回去。
我们起身向陆老板告辞。这时,军人中一个强壮黝黑的下级军官,走到桌前,殷勤地表示要帮我们做点什么。陆老板翻译,他说他用车送你们回办事处。
青子喜滋滋地在我耳边低语:“可以省下的士钱(相当于四元人民币)。”
想到搭考察团顺风车的好处,我心动了,犹豫问陆老板可不可行。陆老板说,行!没问题,他们驻地长官和我是老朋友。既然陆老板说没问题,那就搭顺风车吧,不搭白不搭!
有时一念之差,惹来杀身之祸。自诩机智聪明的我和青子,图方便贪小便宜,差点葬身狼群。
军车是由一辆日本丰田农用车改装的,后面是货箱。驾驶室有三排座位,只有一道门在司机座旁,需将驾驶座揭起才能通过。陆老板送我和青子上车。我们绕到中间一排坐下。那个粗壮的下级军官最后上车把住方向盘也堵住了门。他旁边是个猩猩样的大胡子兵,后面一排坐着三个嘴里喷着酒气的士兵。后货箱上站立着几个大兵,不怀好意地大笑大叫。
我疑惧地问他是否知道我们住处。陆老板重复向他交待我们住佤邦办事处。握方向盘的粗黑军官狞笑着答允陆老板,旁边的士兵嘴里狂野地嘟哝着什么。
车子急躁发动了,我察觉陆老板的脸上闪过惶惶、畏惧,甚而有伸手拉车门的意图。
但已晚矣,车已启动!陆老板若不是急退一步,险被撞翻。我拉起青子想下车,来不及了,我们身陷囹圄。车子咆哮着冲进暗夜!
汽车不顾一切飞奔,我和青子手拉手被包围在一伙醉醺醺的军人中。慑于互相听不懂语言,慑于军官狂躁的眼神,慑于大兵们的狞笑,我们发觉事情不妙。
我十分笨拙地摸到腰上挂着的一把小号瑞士军刀,这把小小的刀子怎能抵御一伙如狼似虎的大兵?我周身淌冷汗,青子的容颜比冬天的雪还白,手像一只受惊的小鸟在我掌中悸动。难道我们上了“海盗船”?恐慌,心存侥幸,上帝保佑,但愿能安全回到办事处。
接下发生的事彻底摧毁了我们的意志。
车子飞驶急转弯,驶往办事处相反的方向,黑乎乎的车窗外,看出是条陌生的路,开往荒僻的郊外,甚至感觉是在爬山。
我凑向开车军官的耳朵大叫,告诉他走错了。他回头咿里哇啦说些什么继续加大油门,猩猩士兵挤眉弄眼爆发沙哑的笑。我和青子急得起身用手猛推军官的肩,后排伸出两双粗壮有力的手,莽撞地按我们的肩,狂笑嚷嚷示意坐下。胆怯地坐下,身后的手又恶意试探地触摸我们的头发和脖颈。
“都怪你,图省一点钱,让我们走上不归路。”我埋怨地把责任推给青子。
“你不叫我来金三角就什么都不会发生。”青子悲悔交集。
危难之际,我们非但不冷静同仇敌忾,反而相互埋怨指责对方。人性的幽暗脆弱令人沮丧,过后想起羞愧万分。
汽车夺命狂奔(夺我们的命),冲向黑暗的山野冲出安全范围也冲出我的心理承受底线——我们被绑架了。在金三角,两个没有“合法身份”的异国女子,身陷一伙才从战场下来喝醉酒丧失理智的大兵的车,不敢想我们即将遭遇什么残暴罪行,但必死无疑——他们为不留活口会在金三角荒山野岭毁尸灭迹让我们人间蒸发。
恐惧,与世隔绝的恐惧。绝望,没有一丝一毫生机的绝望。天!青子的手像冰块。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几近窒息。我们的手相互绞缠,身子萎缩的像风暴中摇摇欲摧的小草。
耳边是魔鬼的喧嚣,眼前晃动死神的影子,车子开往地狱——
蓦地,两条雪亮的光柱射进车内,眼睛被刺得睁不开。
怎么啦,怎么啦?地狱也有炫目的光?
狂奔的汽车终于停下,前后被明亮的灯光罩住,车里触手可及的惊慌——军人的。
陆老板惶惶的面孔出现在车窗上,发觉我和青子花容失色但安全无恙,长长地舒了口气。
驾驶的军官悻悻下车。我们挣脱陷阱似的将驾驶座掀开,骑辆轻型摩托的陆老板伸手将我们拉下。下车发觉是野草冷月的山野,前方横着一辆军用吉普,后面紧跟两辆越野车,全都开亮车灯射向劫持我们的军车。
狼群脱险(2)
十多个身着黄卡其的军人和我最想见的人——W站长如天降奇兵,突现眼前。
虚脱般的软弱,身上有些冷,才明白,我们脱险了,劫后余生。
明亮的车灯下,站长目光犀利沉着冷静地对劫持我们的军官说话,声音不大,却充满不容置疑的权威。军官似酒方醒,低声嗫嚅辩解。
陆老板对我们说,车一开,他就发觉不对劲,这些军人喝多了,正着急两个女子会出事,碰巧站长来酒楼(我不相信是碰巧),即向他通报。站长二话不说调车带兵追赶。陆老板骑上摩托也就追来了。
劫持我们的那伙军人开车一溜烟地走了。
“好啦、好啦,没事啦!”陆老板温和地拍着我们的肩安慰。
人性有时黑暗得令人沮丧,有时又美好得让人感动。一个在异国谋生仰人鼻息的餐厅老板为了两个素昧平生的过路女子,不怕得罪当地常来常往的军界食客,和站长一块把我们从狼群救回。我们真的好感谢这位善良的老华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