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名叫沈安琪,近50岁,早年在英国学成归来,一直在香港工作,看上去干练而有条理。一开始,她还是客客气气地推脱太忙,答应等有空的时候大家可以坐下来喝一杯茶。颜磊还当了真,隔三差五就打电话来约,终于把沈安琪搞火了,她在电话里对颜磊说,大陆刑法第293条,绑架罪10年起刑,我不知道我们还需要沟通什么?而且刘老板是绝对不会撤诉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用一生去忘记 第四部分(3)
电话里的颜磊一点不恼,他说据我所知,可园的取意就是万事皆有可能,我们不妨心平气和地聊一聊,而且我的当事人的确充满悔意,何况他的家人又身患绝症……沈安琪打断他的话说,对不起,我的人生字典里没有聊一聊这个词,不妨告诉你我的明码实价,法律咨询每小时200美元,谈具体的案子每小时600美元。你若想好了可以到我的律师楼来谈,朝九晚五,随时欢迎。
沈安琪挂断了电话,颜磊心想,真是最毒不过妇人心啊。不过怨归怨,拼钱他就矮了半截。在这之后,他又找了老金,老金倒是跟他见了一面,是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咖啡厅。老金也明确表示,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能因为是穷人就网开一面,富人就没有心灵损失和精神伤害吗?这一切必须通过法律手段得到补偿。
颜磊没想到这么快就败下阵来,由此他发现自己就是一个庸常的人。在这样的心境下,他不知道最后一步棋还走不走,这步棋就是找一下刘百田的宝贝孙女刘嘻哈。
颜磊犹豫了,他决定把约见刘嘻哈的事放一放,通常一连串的不顺常常招来一连串的碰壁,所以他改变了思路,再一次返回看守所找何四季,希望他那边能够想出一些有利于自己的事实或细节。但显然,何四季并不怎么信任他,这表现在他的长时间沉默,而且他也不看着他,只是看着地面。
这一次也一样,四季被带到提讯室,身上穿着黄色的囚服背心,人瘦了一圈,面颊深深地塌了下去,他看了颜磊一眼,仍是无话。
颜磊说道,我得到确切的消息,你爸爸在收到你的工资后去了医院做手术,据说手术非常成功,所以你在这里可以放宽心,好好想想自己的事。虽说四季还是没有说话,但他抬起头来感激地看了颜磊一眼,渐渐地眼眶红了,大颗的眼泪滴落下来。颜磊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是说别哭了,这是坏事里的好事,还是想想你自己吧,你真的跟我没有任何话可说了吗?四季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颜磊很是失望,不觉自语道,不知道刘嘻哈这个人怎么样?我要不要找找她呢?找到她这件事还会不会有弯子转呢?
大概过了5分钟,颜磊听见四季说,你找找她吧。
颜磊是在漫画屋和刘嘻哈见面的,很快他就发现刘嘻哈这个人相当天真,不仅长得像卡通人物,而且还是个法盲。她完全不知道何四季所遭遇的困境,还以为根宝没事了,四季很快就会给放出来,然后一切就这么过去了。所以当她得知四季要判10年时,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颜磊也知道自己这么做是病急乱投医,这件事跟刘嘻哈毫无关系,如果一定要找,他找的人应该是刘百田,当然他根本不可能见到这位地产大亨,而励德的法律顾问和老金的态度本身就已经说明了刘百田的态度,那么他找刘嘻哈又能怎么样呢?他又能要求她做什么呢?也许就是因为意外地得到了四季的意见,他便决定见一见刘嘻哈,或者说他并没有太大的期望值。
然而这一次,对于颜磊来说,刘嘻哈的确是伫立在灯火阑珊处的那个人。要想撼动励德大厦的铜墙铁壁,让他们挤出一点点同情,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跑腿和耐心。
不过,当时刘嘻哈并没有多说什么,她只是发了一会怔,然后就与颜磊道别了。
吃晚饭的时候,一切都还平静。根宝暂时由老金带着,这时正在给他喂饭,根宝还是边嚼饭边满屋子跑,当他跑到刘百田的跟前,刘百田用自己的筷子喂他吃了一块鱼肉,一老一少的脸上都略有笑意。这时刘嘻哈开口了,刘嘻哈说道,爷爷,四季要判10年的事你知道吗?刘百田没有说话,当然也更不会有人接刘嘻哈的话,大伙仍旧吃饭。餐厅里很静,就像没有人说过话一样。
这时根宝突然跑到老金的面前,他说,金爷爷,我要四季。回到可园之后,根宝几乎每天都要四季,吵得没办法,容妈只好对他说四季帮他找妈妈去了。
老金嘘了一声,小声对根宝说,不要吵,好好吃饭。
用一生去忘记 第四部分(4)
刘嘻哈又问了一遍,这一次,刘百田开口道,这件事你不要管。
刘嘻哈道,我不是要管,我是觉得这件事我们做得就有问题,既然他爸爸生了病,就应该给他家里寄点钱,事情也不会搞成现在这样。刘百田黑口黑面道,这个家里的哪一分钱是你挣来的?你没有资格说这种话。刘嘻哈习惯了爷爷的尖刻,所以她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抿嘴一笑。刘百田道,你笑什么?你到大街上去哪怕能要来一块钱,我就立刻成立一个励德慈善基金,让你当会长。只有老金知道,这是风暴前的预警,他不动声色地盛汤,却在桌下踢了刘嘻哈一脚,刘嘻哈浑然不觉,反倒大声说,你踢我干什么?
刘嘻哈接着说,好吧,我是没有资格,可是四季要的是他自己的工资,这总没有错吧。只听刘百田啪的一声放下筷子,冲着刘嘻哈火道,你还有没有脑子?!何四季绑架的是你弟弟,你倒反过来替他说话,你跟他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时的刘嘻哈也提高了嗓门,我跟他能是怎么回事?我就是觉得他带根宝这么长时间,尽心尽力,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坏人。刘百田说,没有信义,背叛主子,这样的人也算好人吗?想到曾经对四季的刮目相看,刘百田觉得自己简直像个傻小子似的,这也是他不能饶恕四季的原因之一,他不仅冒犯了他,而且还羞辱了他的眼光,刘百田不禁兀自叹道,看来要真正了解一个人,的确需要时间。刘嘻哈道,问题是谁不会犯错啊,犯了错他不是投案自首了吗?刘百田道,那是因为他根本无处躲藏,警方已经根据他的小灵通查到了他就在城中村一带。
刘嘻哈无话可说。
不过刘百田也没了胃口,他推开面前的半碗饭,起身离去。当他走到餐厅门口的时候,刘嘻哈也站了起来,她说爷爷,四季千里迢迢从乡下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改变命运啊。刘百田转过身来,看出来他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可是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他说。并且他又说,我相信不止一个人像他那样流下过悔恨的泪水,可是那有用吗?刘嘻哈道,他犯错当然要受到惩罚,但不至于是10年吧。刘百田道,那你就更应该懂得,这个国家是不会为了一个人而改变刑法的,所以,不要做徒劳的事。
18
一连数日,每到傍晚时都是一场豪雨。等到放风的时间过了,天黑了,雨也停了,让人感觉到特别的憋闷。四季这才知道四面墙里的日子并不是那么好过的,他被关的地方是模范看守所,一切还好。但是即便是有吃有喝无人打骂,失去自由也依然是灭顶之灾,因为他没指望了。
穷人最怕的就是没指望。
每个监舍都是开着灯睡觉,四季睡不着,当然关上灯他也睡不着,于是就把一路到城里来的事情过电影一样,在脑袋里过了一遍又一遍。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韦北安和星哥他们还好好的,就像水里游的鱼一样自由自在的过日子,自己却就跑到这种地方来了。他真的想不明白,犹如一场噩梦,他被一只大手推着迷迷糊糊地往前走,醒来一看就在这里了。同监舍的人问他犯的是什么事?抢劫还是强奸?他小声说是绑架。那人并不惊奇,只说如果绑到钱了,坐两年牢也没什么。四季问那个人犯的什么事。那人说诈骗。口气极其轻松,就好像中了一个安慰奖似的。
四季也没有一个晚上不想起父母,妹妹,想起那个破破烂烂的家,他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家里人,他完了,他们家还有什么指望呢?他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一想起有可能在这里呆10年,他心里便是无边无际的黑夜。
唯一在这黑夜里还有一丝星光的是,他从颜律师那里知道了父亲已经手术,而且手术很成功。这让他激动了很长一段时间,甚至觉得有这个结果坐牢也值了。
可以说,四季每天都生活在各种情绪混杂在一块儿的矛盾之中。
一天,管教叫四季去探视房,这让四季感到很奇怪。自从关进看守所,除了颜律师以外,他鬼都没见到一个,怎么可能有人来探视他呢?去了探视房,他才看见是刘嘻哈来看他了,这让他感到十分意外。刘嘻哈看上去也很平静,她说,我也没有什么事,就是过来看看你。四季看到桌上有一袋食品,方便面,水果之类的,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只会站在那里搓手指。刘嘻哈又说,四季,我相信你不会加害根宝,也相信你不是一个坏人。可是我爷爷他现在正在气头上,等他气消了,情况或许会好一些。四季回道,这件事我谁都不怨,只怪我自己一时糊涂,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用一生去忘记 第四部分(5)
两个人都没有太多的话可说,只好干坐了一会儿。
临走的时候,刘嘻哈对四季说道,如果你有什么想不通的事就想想《 鹧鸪飞 》吧,就连灰色的小鸟都知道迎着太阳飞,你也千万不要自暴自弃啊。
四季的眼圈红了,他说根宝他现在好吗?他没事吧?刘嘻哈说他没事。
在回监舍的路上,四季泪如雨下,如果不是有管教押着,他蹲下来号啕大哭一场也不一定。
这天的傍晚,刘嘻哈回到可园,紧接着是一场暴雨追踪而至。
至于刘嘻哈为什么要去看四季,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有一天,她无意间看到她画的那张四季和根宝一块儿放风筝的写生,就突然觉得有几句话一定要跟四季说,不说就像一件事没有做完,一张画没有收笔一样。
本来这件事就应该这样过去了,可是回来之后的刘嘻哈看到床头的葫芦丝,拿在手里一吹,那声音原来也是有感应和生命的,全然没有了欢快和乡思,美丽的音域变成了哀伤,就好像它什么都知道似的,竟然满满的都是孤独和忧愁。
雨幕中的可园,别有一番韵味。然而此时的刘百田却并没有赏雨的兴致,傍晚,他刚回到可园,便听说了刘嘻哈去探望四季的事,这不仅让他感到意外,甚至有些震怒。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刘嘻哈为什么要这么做,也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葫芦丝的声音,那声音呜呜咽咽如泣如诉,虽说以往他也曾断断续续听到过这种声音,但都不像今天这样带给他一些不悦的联想。以往,每当遇到富家女爱上穷光蛋的故事,刘百田都会付之一笑,因为这种东西都是一些无聊的文人墨客编出来娱乐大众的,该不会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在可园吧?
这个想法把他自己先吓了一跳。
深想下去,刘百田也坚信四季断不敢有此心,可是拣宝就不好说了,或许她真的长大了,变成了谜一样的女孩子。
或许她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在做什么。
刘百田越想越觉得拣宝应该跟曹宁宁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