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过中天,田头劳作的人们已经回家吃午饭了。桂花和水生在石阶上坐了一会儿,起身回家去。水生搀扶着母亲一步步走下石阶,然后朝相思寨的小路走去。
“水生,水生。”小镇的街道上传来几声呼唤。桂花知道是吴三,忙回过头望去,只见吴三手中提着一竹篮子,匆匆向这边走来。
吴三气喘嘘嘘地赶到桂花和水生面前,笑着说:“我到镇上去了一趟,看,在市场上买了这些鸡蛋,还称了半斤精肉子。桂花,你失血过多,这就给你补补身子,我看你快支撑不住了。”
桂花热泪滚滚地说:“干爹,看您从哪弄的钱买那么多东西,我怎么能受当得起。”
“你又说两家人话了。这钱嘛,我是将那祖传的铜烟壶给当了,你就放心吧!”
“那怎么行,那可是您爱惜如命的家传宝贝啊!”
“哎,这年头什么也顾不上了,瞧着你这风吹得倒的身子骨,叫我这做干爹的怎么不心酸。我这辈子无有牵挂,你是我的干女儿,我不为你操心,谁为你操心。”吴三说。
“干爹,您真是我们全家人的大救星啊,水生,快谢谢爷爷!”
水生走到吴三面前说:“多谢干爷爷,我长大后一定好好伺候您!”
“乖孩子,我们回去吧。”吴三的脸上笑起了一朵菊花纹。
“屋漏又遭连夜雨”,大约几个月的光阴后,桂花的娘家又发生了一起轰动全镇的事件,这桩事件使一向身体不太好的李嘉政气得昏死过去,之后便卧床不起,半个月后就一命归西。
事情是由李嘉政的独生儿子李醒引起的。李嘉政把李醒看成自己的心肝宝贝,用尽全部心血去养育他、宠爱他,使李醒从小就养成了一种桀傲不羁的性格。小时候父亲什么都依着他,即使要父亲摘下月亮星星,他也会拿着竹篙去捅一下天幕。李醒生来聪明,加之父亲的耐心教导,十四岁便考入了长沙第一师范读书。离开了家乡,离开了父母亲,李醒感觉到了一种新鲜的异样。每天早晚再也听不到父亲的唠叨,接触的都是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同龄人。李醒长得很英俊,是班上的美男子,因此班上和校内的不少女同学都向他投以钦慕的眼光。每年的寒暑假,李醒回家时总要带上几个女同学在家吃住好多天,有时还有一些自诩是李醒的女同学也找上门来。李嘉政是一个封建礼教思想很重的人,虽然对儿子的所作所为不敢去当面论说,平时对儿子的来客表面也算热情,但他内心却深感不悦。他十分害怕和担心儿子将来会成为一名“花花公子”。他只希望儿子将来继承他的教读世家,让祖辈传下来的事业发扬光大,以留下千古美名。但他从儿子的言谈中,觉察到他的志向并不是祖传的教读事业。他知道儿子的性格,但他还得苦口婆心地去做好儿子的思想工作,让他毕业后回家继承父业。开始李醒不以为然,后来父亲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李醒才有所松动,表示毕业后愿意回家教书。这不禁使李嘉政欣喜万分。
离李醒毕业还有三个月的时候,李嘉政为了稳住李醒回家执教,便煞费苦心,准备给他物色一位百里挑一的姑娘,待他一挨毕业回家,就从速订亲,让他安心在家教读。他通过多方挑选,终于选下了一殷实人家的女儿。未待李醒同意,就送去了聘礼,选定了良辰吉日。在李嘉政看来,给儿女订亲是做父母的责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其他方面可以迁就一些,但在这方面,做父母的是不能听之任之的。然而李醒的反叛性格注定了父亲安排的一切要失败。李醒从小就不安顺。几岁时,父亲强迫同父异母的姐姐桂花嫁给年龄比父亲还大的地主吴文章,他心里就有些不舒服,对父亲的所做所为生出几丝怨恨。那晚,桂花躲在房子里哭泣,他走过去脱口而出:“姐姐,你不愿意就跑走嘛!”
桂花瞧着聪明过顶的他,将他拉到身边说:“姐不愿伤父亲的心,好弟弟,往后你要听父亲的话,好好读书。你还小,大人的事你不懂。”李醒望着满脸泪水的姐姐,好像很懂事地点了点头。
李醒考入长沙第一师范读书后,接受了不少新思想,因此对封建礼教、孔孟之道嗤之以鼻。在他们看来,恋爱婚姻应该自由自在,男女的如意结合是两颗心灵碰撞出的火花,如果有任何的强加成份,都将使人的本能受到严重压抑。对于自己的婚姻大事,李醒不希望任何人插手。他正和班上的一位叫钟群的同学热恋,他们商定,毕业之后就回家订婚。钟群虽是大城市出生,但她愿意回到李醒的家乡教书,这一点令李醒感动不已。
可是当李醒和钟群欢天喜地回到李家村时,父亲却给他当头浇了一瓢冷水。他对父亲这种行为甚为不满,他找父亲解释,请父亲辞退这桩婚事,父亲却板着脸训斥他说:“什么事都可以依你,但婚姻大事你必须听我的。”李醒说:“我和钟群自由恋爱一年多了,我们有共同的语言,有共同的志向,我不能抛弃她。况且你讲的姑娘是什么样子我都不知道,你叫我能爱她吗?”李嘉政说:“姑娘百里挑一,没说的,只是少读了点书。你教书,她当家,不是很好的一对吗?孩子,你就依爹这一次吧,爹可是为你好呀!”李醒说:“爹,您也是知书识理之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当初你将姐往火坑里推,害得姐没过一天安生日子,如今你又要我重蹈覆辙,我不是懦弱的姐,我不会顺从你的。”很少发火的李嘉政听到儿子训斥老子,一时怒从心中起,他重重地打了李醒一个耳光说:“你这畜生,我白养了你!这次你不依也得依。明天你随我去相亲,腊月十六迎娶。”说完,气冲冲地走出门去。
李醒没想到一生为教的父亲如此霸道。本来他想和钟群留在李家村执教,以继承祖辈的教读事业。可是父亲却一意孤行,不等他同意,就逼迫他娶进一位不相识的姑娘作终身伴侣,他感到十分委屈。他不能舍弃他志同道合的女友钟群,他更不想和那父母包办代替的又没多少文化的姑娘结合。他知道父亲已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难回心转意,他不愿白白地葬送自己美好的青春年华。他已经别无选择,他要携着女友钟群远走高飞。他和钟群合计着离家出走的办法,钟群开始不同意,她不愿落个自己勾引李醒出走的骂名,但她又舍不下李醒。他们在一起读书几年,两个人兴趣相投,恩爱有加,是天生地造的一对,原只想和李醒喜结连理,然后潜心教读,没想到却遭到他父亲的反对。两条路摆在面前:一条是棒打鸳鸯两分离,另一条则是远走高飞齐比翼。两者必居其一,到底是选择前者还是后者呢?
钟群最后还是选择了后者。
腊月十五晚上,这是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月亮似一个银盘悬挂天穹,把银辉筛满一地。李嘉政家里好不忙乱。厨屋里传来一阵阵剁肉声,帮忙的乡亲们有的在磨豆腐,有的在蒸扣肉,李嘉政也忙里忙外,瘦削的脸上挂满了欣慰的喜悦。他在书房中磨墨斟字酌句写着一副副大红对联,一直忙到半夜。他以为自己今天将儿子说服,儿子乐意地顺从于他,其实儿子口里没有前天强硬,但心中已经想着另一桩计划。李嘉政写完对联,便走到儿子住房门前,他轻轻地喊了几声,屋内没有回音,他用手推开门,门“吱呀”一声打开,屋内却不见了儿子。这下李嘉政慌了,他去问妻子,儿子那个同学还在房里没有?妻子说大约一更天时候,李醒喊她出去了,他们说今天月色很好,到外面走走,赏赏月,不知为什么还没回来。李嘉政知道事情不好,他又走回李醒的房间仔细寻找,发现桌子上压了一张字条,他忙颤抖着双手展开一看,这下简直使他脑袋“轰然”一声爆炸。字条上这么写着:
父亲、母亲:多谢你们的养育之恩。儿子本来想回家承继父业,潜心教书,没想到父亲却逼我与人成婚。我不能毁了自己,我已经别无选择,只能出此下策:远走他方。请原谅你们的不孝儿子吧!
儿子
李醒
“天哪!”李嘉政看到这里,全身的血液直涌脑袋,他感觉到天旋地转,脊梁骨冰冷,眼前一片昏黑,人整个直挺挺地栽倒在书桌前,手中的那张纸飘飞到门口。妻子听到一声喊叫,忙走过来,见丈夫昏倒在地上,便大声哭喊:“救人哪!李先生昏过去了!”厨房帮忙的人涌向房内,将李嘉政抬到床上,有人马上请来了草药郎中,郎中掐了人中、足三里等血脉,李嘉政仍没有醒过来。屋子里挤满了人,李嘉政为人善举,听到说他昏倒过去,不少人未等天亮就爬起床前来探望。见过此类病症的几位老者上前有的灌姜汤,有的推推掐掐,直到第二天早晨,李嘉政才从口里呼出一口气来。
李嘉政一病就卧床不起。儿子李醒的“私奔”,对他的心理打击太大。他的全部希望已化为了泡影。在附近这一带,他是有着很高的声望的。他一心治学,直到年过花甲两鬓斑白之时,还在孜孜不倦地教人子弟,传业解惑,可是他却不能对自己的儿子施以教化,他还有何脸面去面对父老乡亲?他的学堂又怎能再办下去?他越想越气愤悲观。他知道这一次恐怕在劫难逃了。
李嘉政在病榻上躺了快一个月,到后来已经是茶饭不思,水米不进了。他知道自己的时日已经不多了,人之将死,也许对过去所做的一切要来一次反省和思考。面对病榻前泪流满面的两个女儿,此刻他想到了已经多年未见的女儿桂花,他怪自己过去太绝情,为了那件事情,他毫不手软地斩断了他们父女之间的情愫,把女儿排斥于李家门外,让她无家可归。他怨恨自己当初不该顺从后妻,听信谗言,将女儿许配给吴文章做小,以至后来酿成那戳脊梁骨的“丑闻”来。他知道女儿桂花有他的做人准则,这一点他最信服的还是桂花。即使女儿做错了事,他也应该负有一定的责任,不该去伤害她,抛弃她。一想到这里,李嘉政就感到心隐隐作痛,就感到对不起他疼爱的女儿桂花。他多么想在自己弥留之际见一眼女儿桂花呀!躺在病床上,他已经瘦骨嶙峋的脸上滚着泪花。他把大女儿金花叫到床边说:“金花,你妹妹桂花还好吗?我想见他一面。不知她肯来么?”金花听说父亲要见已断绝父女关系多年的妹妹桂花,心中一阵温热,她忙凑近父亲耳边说:“爹,我去叫妹妹来看您吧,我们三姐妹,就缺三妹了。”李嘉政唉叹了一声说:“爹对不起她,不知她还肯认我这个父亲么?”“爹,桂花妹贤淑善良,小时候您最疼她,只要您同意,她会不计较您的。”银花也在一旁说。李嘉政脸上绽出笑容说:“要是桂花愿意来见我一面,我死也瞑目了。”
金花急急忙忙地赶到相思寨桂花的家里,已经到了午饭时分。年关刚过去不久,相思寨还残留着节日的喜庆气氛,家家户户的门前对联依然红艳,门前那座仙人桥旁还三三两两地坐着一些人在闲聊,路上走亲戚的人也川流不断。金花已经多年没有来过三妹桂花家了。她嫁到山外的一个村子里,离娘家有几十里路,平时每年也难得回家一趟,父亲又不认桂花,还不准她和二妹和桂花相认,父亲的“旨意”她是不敢违抗的。金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