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你要是不肯吃,我也就不吃了!”水生把自己的半碗饭放在灶上说。
桂花放下手中的碗筷,站起来将水生搂在怀里,亲切地说:“水生,我的好孩子,知道心痛娘了,娘真是没白养你!”
水生将半碗米饭递给桂花说:“娘,快趁热吃了吧。”
母子俩挨着坐在一起,吃得是那样津津有味,虽然这顿很平常的白米饭算不得美味佳肴,但他们母子感受到了一种少有的温暖和惬意。
时光飞逝。过完春节,转眼间又到了播种春耕的日子。土改结束后,相思寨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成立了互助合作组。水生已经长成个小大人了,虽然桂花还是想节衣缩食,送他到城里去念中学,水生却坚决不同意再读书了。他并不是不想读书,他深知知识的重要,但他不愿让母亲耗尽心血来供自己读书上学,他要帮母亲一把,分担起家庭生活的重担,减轻母亲肩上的重轭。因此他辍学后跟着村里的叔叔伯伯学着各种农活,和互助组的人一道参加春耕播种。虽然他还不到十五岁,田里的各种简易农活他都得心应手地独立操作,当得上半个劳动力。
桂花看到儿子一天天长高,心里着实高兴。儿子的勤劳在村里有口皆碑,人家常在她面前夸赞水生听话懂事像他爹荣标,桂花虽然打心眼里高兴,但心中总感觉到孩子少了依托,十多年来没有得到过一点父爱。她不埋怨荣标,因为荣标远离故土十多年,也许他至今还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个懂事体贴人的儿子,不知道他们母子俩还艰难地生活在这个窘迫的家庭中。自己这辈子已经别无所求,她只希望水生将来能跟他爹过上好日子。打从水生“呱呱”落地起,水生就和她相依为命,没过上一天安身的日子。如今他爹在京城做官,能够得到他爹的一点关照那该有好呵!水生虽然年少无知,但他已比一般同龄的孩子更懂事、更成熟些。隔不断的父子亲情,使水生常常萌生一股强烈的愿望:要去寻找自己的父亲。可是几次他找母亲提起时,母亲却一脸严肃地对他说:
“孩子,你还太小,到北京千里迢迢,哪里给你弄那么多盘缠?何况就是到了北京,你一个乡下孩子,茫茫人海中你能找得到你爹吗?”“能够找到,娘,我一定能找到他!”水生信心十足地说。桂花抚摸着他的头,心中升起一股温热,她感到儿子已经真的长大了。她心里想:自己虽然成份不好,但水生毕竟是他的血脉,她要等忙完了这一段农活后,让吴三给他爹捎个信,让他爹将他接到身边去,以了却自己的心愿。
晚上,桂花坐在床边给水生缝补衣服,田间一天的劳累忙碌,使她本来有些虚弱的身子支撑不住,头歪倒在墙头睡着了。水生正在一边洗脚,他见母亲在打瞌睡,脚也顾不上擦,忙起身拿件衣服给母亲盖在身上。他知道母亲太累了,每天清早起来,里里外外从没闲过手脚,他不愿叫醒她,他要让母亲多睡上一个时辰。
水生拧亮油灯,准备给在北京的父亲写信。今天下午,他在地里干活时,吴三对他说:“水生,你想爹吗?”水生笑着说:“我爹怎么把我和娘忘了?”吴三说:“傻孩子,你爹和你娘情深意重,怎么会忘记你和你娘呢?”“那他怎么连个信也不给我们来?”吴三说:“你就不能给你爹写封信?把你和你娘的情况告诉他,让他来接你们娘俩。”水生点了点头说:“爷爷,北京那么大,我爹能收到我的信吗?”“能,你爹在北京是大干部,谁都认识他。”水生会心地笑了,笑得是那么开心舒坦。
水生将在外面捡到的一个纸烟盒平平地展开,磨了几滴墨,伏在油灯下写起信来:
爹:我叫水生,是你的亲生儿子,今年快满十五岁了,我一直还没见到过爹。听娘说,我很像你,什么都像,爹,娘日子很苦,我和娘好想你呀!你怎么不回来看看我们。爹,你是不是做了那个陈世美水生写着写着,桂花醒过来了。她揉了几下发红的眼睛问道:“水生,你在写什么东西?”水生头也未抬地说:“给爹写信。”
桂花惊愕地站起身走到水生跟前,心中感到了一阵快慰地说:“给我看看。”水生让母亲坐下,自己站了起来。桂花瞧着那有些歪扭的毛笔字,脸上绽出了笑容。
“娘,这信怎么发出去?”水生问。
“明天请吴爷爷帮忙发了吧。”桂花说。
第二天早上,水生把信送到吴三家里,吴三接过信,瞧了一眼信封上的“北京李荣标将军”几个字,心中泛起了一股甜蜜的回忆。
第二十七章
岁月的流逝,往往会淡化情感的追忆。尤其是当一个人感到过去残存下来的情感已经隐入一片沙漠之地时,那种撩人心魄的企盼和焦渴也就随之崩溃坍塌了。李荣标对于自己和桂花那段刻骨铭心的爱已经淡化。自从周萍从南方归来,给他带来那个令他愁肠百结的消息后,他感到一切都是那样让人捉摸不透,对逝去的也已经心灰意冷,生活倒也又平静恬淡起来。离开家乡那么多年,古人都有“树长千年,叶落归根”之说,他又何尝不想回到自己的家乡看看。可当他一想到桂花的遭遇,想到自己这么多年没能给她一点照顾,如今她又下落不明时,他心里就泛起负罪般的愧疚。他深感对不起她,他无颜去见相思寨的父老乡亲,他要把未了的情深深地埋在心底,让它随着岁月的磨损而风化。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瞬间又是两度寒暑过去。一天晚上,李荣标坐在书桌前,拿着一张《解放军报》翻看着,周萍推门进来了。李荣标回头笑着问道:“怎么,今天这么晚才回?”周萍脱掉军帽挂在衣架上说:“今天院内组织医务人员到首钢,支援社会主义建设,晚上还开了联欢会,因此回来晚了。”李荣标站起身,接过周萍脱下的军装说:“党中央发出了第一个五年计划的通知,全国上下正掀起一个社会主义建设的热潮,军区这些天也正在研究如何发扬人民子弟兵的光荣传统,支援祖国建设。现在可是搞建设的好时候了,土改全面完成,美国又在朝鲜战场节节败退,迫其签订了停战协定,国内形势好,政治稳定,人民干劲冲天,中国有希望啰!”
不知为什么?看到李荣标那高兴劲,周萍心上好像拂过一阵春风。她想到了相思寨的李桂花,想到了那个和荣标长得一模一样的水生。多少次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为的是不让荣标受连累,如今土改结束,大家都在搞建设,该是让荣标去看望她的时候了。她不能再恪守诺言让桂花母子忍受那种精神的折磨了。她要把他们的一切和盘倒出,让自己心中的那块沉重的石头落地。
她走到他面前,温情地说:“荣标,你回相思寨一趟吧。”
李荣标惊愕地望着她问道:“回去干什么?”
“看看他们。”周萍说。
“哎,算了,触景生情,心里更难受。”
周萍拉过他的一只手,双手紧紧地握住着说:“她还在。”
“什么,你说什么?”李荣标惊愕地瞪大了眼睛说。
周萍轻声说:“桂花还在相思寨,她和儿子日子过得很艰难,孩子都十多岁了,长得很像你。”
“你说的是真的?”李荣标双手摇着她的臂膀说。
“嗯,”周萍挪开李荣标的手,从衣柜内拿出一双布鞋说,“这是她给你的,你穿上试试。”
李荣标将布鞋“啪”地一声掷在桌子上吼道:“你混蛋!”
周萍清楚他的脾气,她望着他的背脊有些委屈地说:“看你,像个高级干部吗?”
“你为什么不早说?你太不像话了。”
“你听我说!”
“我不听!”
“你听我解释嘛!”
“没什么好解释的!”
“你让人说话嘛,”周萍对李荣标这种态度十分不满,但她仍没有发火,而是走到他身边的沙发上坐下说,“当时正是土改时期,吴府的人都死光了,地主分子的帽子就让她顶着。那晚我避开众人的眼光,一个人走到她那暗泽潮湿的屋内看她,她感到十分惊讶,我冒称是你的秘书,她信以为真。临走时,她几次要跪在我面前,求我千万不要把见到她的事告诉你。她知道,你如果知道她还在人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去看她,可她不愿因成分问题使你受到牵连。在她的再三恳求下,我不得不答应她的要求。我当时也是左右为难呀!”
李荣标仍一声不吭地坐在沙发上抽着烟,半截烟头屁股烧着了手指,他还没觉察到。
周萍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叠汇款单的回执放在茶几上说:
“我不是吃醋,我也是个女人,我知道女人的难处。这两年我都在尽力给她做点什么,每个月我给他们母子寄去20元生活费,回单都在这里,你看看吧!”
李荣标听完她的解释,又看到这叠汇款回执,心里的火气顿然冰释。她站起身来,轻轻地将周萍揽在怀里,说:“回去,回去,明天就回相思寨!”
周萍伏在他的肩头上,感觉到他身子的抖颤,泪水盈满了她湿润的眼眶。
水生天天盼望着父亲的回信,他每隔三两天就到村上小学去一趟,看有没有父亲寄给他的信,可是等了一个多月,却没能见到父亲的只言片语。水生心里想:父亲为什么不回信呢?是路途中信件丢失,父亲没有收到,还是父亲不认他这个乡下儿子呢?不!他相信从未见过面的父亲,他听娘和吴三爷爷讲过父亲许多的人生故事,父亲决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也许是北京地方太大,信中地址不详,父亲没有收到他的信吧。
他还是没有失望,又给父亲写了一封信,每天照样去村里学校,等候父亲的佳音。那天水生从山上砍柴回来,刚走到村头那株樟树下,吴三站在村口见水生回来,便急匆匆地迎上前去说:“水生,我等你好一阵了,快到学校去,你爹要回来了。”
水生欣喜若狂地说:“真的吗?”
“嗯,”吴三说,“刚才我在学校门口听到邮递员把一张四四方方的纸交给了校长,说是你爹打来的电报。”
水生将一捆柴禾往地上一丢,拔腿就朝学校跑去。吴三捡起那捆柴禾背在肩上远远地跟在水生的后面。
水生气喘嘘嘘地跑到村学校,学生伢子正背着书包放学回家。水生推开校长的房门说:“我爹的电报在哪里?”校长老头见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水生一脸汗水地站在门口,忙将电报塞在他手上说:“水生,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你了,快回去给你娘报个喜讯吧!”
水生捧着那寥寥数语的电文,心里像溶了蜂蜜似的格外欣喜。他看了一遍又一遍,以至背着柴禾的吴三走到了他眼前,他还不知道。
“水生,回去吧。”
水生回过头,见吴三背着他那捆柴草,忙从他肩上接过来说:“吴爷爷,我来背。”
“没事,爷爷能背得动,快走,让你娘也高兴高兴。”
两个人兴冲冲地走着,刚放学的几个年纪大一点的孩子见吴三和水生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其中一个叫牛伢子的指着水生说:“臭地主崽子”
!
水生说:“你说谁?”
牛伢子说:“说你怎么样?你是小地主,你娘是地主婆!”
“我不是,我娘也不是!”
“还说不是,你娘是村里大地主的小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