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伢子说:“说你怎么样?你是小地主,你娘是地主婆!”
“我不是,我娘也不是!”
“还说不是,你娘是村里大地主的小老婆,不是地主婆是什么?”另一孩子附和着说。
水生指着那孩子说:“我娘是好人,她不是地主婆!”
“地主崽还嘴硬,”牛伢子和一群孩子围了过来,口里都不停地叫喊着:“地主婆,小地主,只准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
水生突然跳上土坎,把电报往他们眼前一晃说:“老实告诉你们,我爹是北京的大官,他给我来了电报,准备来接我们上北京,这就是我刚从校长那里拿到的电报,你们谁还敢过来欺负我!”
吵吵嚷嚷的孩子们被他慑服,一个个瞪大眼睛望着他,纷纷散开去。
在不远处的田埂上,狗娃蹲在草地上,笑着观看孩子们围着水生嘲弄,心里生出几丝得意。可是刚才当他听到水生神气十足地告诉他们他父亲要回来时,他脸上的笑容和得意倏然消失,他扯了一根草咬在嘴里,把手剪在背后匆匆地朝村部走去。
桂花做好饭菜等着水生回来。她站在门口望了一会儿,便搬条凳子坐在门外搓草绳。近来她总感到胸口疼痛,有时痛得大汗淋漓。这一切她都没让水生看到,生活的拮据也使她打消了去找郎中看看病的念头。自从儿子水生给他爹写信后,她也多么盼望荣标早日给他们母子回信呀!生活的清贫,疾病的缠身,使她倍加思念荣标,这一生她没有别的奢求,只希望在她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能够见上他一面。她像王宝钏守破窑般等了他十几年,为的是等到这一天的到来。可如今水生写的信如泥牛入海。莫非他真的将我们母子忘到了脑后?
桂花感觉到胸口一阵剧痛,她忙放下手中的活儿,双手紧紧地按住胸部,不停的咳嗽使她喘得很厉害,她忙进屋倒了一盅茶慢慢地吞咽着。
“娘,娘,我爹要回来了!”水生人还未进屋,声音便飘进了屋内。
桂花一阵惊喜地跑出门外,见水生和吴三匆匆走了过来。水生三步并着两步跑到桂花面前说:“娘,你看,这是爹发来的电报。爹要回来看我们啰!”
桂花接过水生手中的电报仔细认真地端详着,泪水在她眼眶内闪动着,她喃喃地自言自语说:“真的要回来了,真的要回来了”欣慰之情溢于言表。
吴三将柴草放在阶矶上,走过来对她说:“桂花,喜事喜事,真是天大的喜事呀!”
桂花抹了一把泪水说:“他爷爷,荣标和我们母子能有今天,多亏了您的帮助,您是我们的大恩人哪!”
“别那样说,我只不过是积了一点阴德,将来到阎王爷那儿不下地狱就行了。”
桂花从口袋内摸摸索索地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钱,叫过水生说:“快去打点酒,让你爷爷在我家吃饭。”
吴三从裤腰上掏出一个酒葫芦说:“不必了,我已经准备好了喜酒,我也要同你们一起高兴高兴。将来水生去了北京,可要给你吴爷爷弄两瓶好酒,捎几条大前门的香烟啰!”
“那当然啰,只要我到了北京,我就跟爹说,每月给你寄好烟好酒,还给你寄钱,让您享清福。”水生一本正经地说。
“好孩子,吴爷爷有你这句话也就心满意足了。”
站在一旁的桂花,望着心花怒放的儿子,心中涌动着一股甜蜜。
第二十八章
鸡刚叫了头遍,桂花就从睡梦中醒来。也许是过于兴奋的缘故,她怎么也睡不着了。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李荣标骑着一匹雪白的马,身着戎装,笑容可掬地朝他走来,身后跟着一群人,那热烈少见的场面不亚于古戏中衣锦还乡的皇亲国戚。他对着她直笑,她朝他走过去,他从马背上跳下来,紧紧地搂住了她,她身子都搂痛了,便叫了一声“轻点好吗”,梦便醒了。她睁开眼睛,屋内漆黑一片,她侧着身子望了一眼窗外,窗外只有几丝淡淡的月光。她睡不着也不想再睡了,便轻轻地爬起来,披上一件衣服,摸索着找到一盒火柴擦燃,点亮了油灯。她端着油灯分开蚊帐,瞧了一眼睡得香甜的水生,将他伸在被子外的一只手放进被窝中,然后到破柜子内找出两件衣服,在油灯下细细地缝补着。
不知什么时候,水生醒来,见母亲在油灯下缝补衣裳,便爬起来说:“娘,天还没亮,你起来这么早?”
“娘睡不着,想找几件像样的衣服补一补,到时别给你爹丢脸。”
水生说:“娘,还补那些烂衣服做什么?等爹回来后,我要爹给你买好多好多的绫罗绸缎,好吗?”
桂花放下针线活,站起身走到床前说:“好孩子,只要你爹还记着我,娘就心满意足,娘什么东西都不要,娘只希望你们父子好。”
“娘,你真是太善良了,”水生搂着桂花的脖子说,“这么多年,你心里就一点都不怨恨爹?”
桂花深沉地说:“娘也想过,像你爹现在这个身份,身边也有人了,和娘的遭遇有天壤之别一想到这里,娘心里也很难受!我再一想,还是你周萍阿姨说得对,这不是你爹的错,我不能怪他。哎,娘要怪只能怪自己的命不好。喔,水生,时间还早,躺下睡一会儿,娘等下喊你起来吃早饭。”
“娘,我也没瞌睡了。我起来跟你烧火做饭。”
“傻孩子,时间还早着呢,外面还黑沉沉的,听话,还睡半个时辰。”
“娘,我真的不困。”
“是你爹要回来了,喜得睡不着了吧?”
“娘比我还起得早,不也是高兴得睡不着觉吗?”
桂花嗔怪地瞪了水生一眼说:“小精灵鬼,跟你爹一样!”
水生腾地爬起床,穿上衣服说:“娘,你说爹什么时候回来?”
桂花说:“我心里觉着他今天一定能回来。你看,这油灯结了一个好大的灯花,我也老觉着眼皮在不停地跳。”
“嗯”,水生点了点头说,“我帮助整理房间,你休息一下吧。”说完他走到床前叠好被子。桂花说:“这些都让娘来做,等天亮后你到镇上去买点酒菜,家里还有几个鸡蛋,你爹回来,我们在一起吃顿团圆饭,太寒酸可不行啰!”说完,她端出一个木盒子,把里面所有的积蓄都倒了出来,纸币硬币掺在一起,她将角票分票叠整齐,一张一张地数了数,还不到五块钱。她把钱塞在水生内衣口袋里,嘱咐说:“水生,娘说的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娘,你放心吧。”
母子俩你一句我一句地谈着,不知不觉,天色已经大亮,水生挽了个小包袱,说:“娘,我走了。”
“嗯,快去快回,娘等着你吃早饭。”桂花将他送到门外说。
水生的身影消失在晨雾之中,桂花拿着扫把将屋外地坪扫了一遍,然后在阶矶上抱了一抱干柴,走进灶屋。
饭菜做好后,水生还没回来。桂花换上一件稍好些的蓝布衣服,拿着梳子梳理了几下有些蓬乱的头发,并将头发挽成一个髻用发簪簪好,然后拿起一面镜子照着。镜子内出现了一张疲倦、憔悴而略显苍老的脸,额上那皱纹也是那么深那么多,还有那两鬓的白发如根根银丝“我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我成了老太婆了吗?可我还不到四十岁呵!”她把镜子扑在桌上,失望地叹了口气。
伴着一阵“咚咚锵锵”的锣鼓声,狗娃领着一帮大人孩子兴高采烈地朝桂花家门前走来。狗娃走在最前面,跟在他身后的两个青年小伙子抬着一块光亮的牌匾,上面写着“光荣军属”四个大字。
,狗娃从水生口中得知李荣标要回相思寨的消息后,他惊愕了好半天,心里在想:这李荣标真的还没死?莫非那每日给桂花寄钱的就是他。水生说他爹在北京当了大官,这未必是假?他火急火燎地跑到学校找校长老头打听此事,校长老头告诉他电报确实是从北京发来的,发报人是李荣标也一点不假。狗娃这下有些慌神了。过去荣标和桂花待自己都不错,可这些年来,自己昧着良心干了不少见不得人的勾当,打她的主意,虐待桂花母子;划成分时,擅自作主给桂花定为地主婆子;还有那每月从北京汇给桂花的钱,没让她沾上分文,自己暗自塞了腰包花天酒地想到这里,狗娃有些胆颤心惊起来。李荣标的衣锦还乡,一家人团圆,自己所干的那些丑行就会露馅,不仅自己这个令人羡慕的村长位置靠不住,弄得不好,还要落个私领汇款,贪污他人钱财的罪名而蹲几年监狱。这将如何是好?他火烧屁股般来到村部,闷坐了一会,又回到家里,一个劲地喝起闷酒来。
雪梅干活回家,见他神色不对,便说:“今天怎么啦,谁借了你的谷子还你的糠,这副模样儿?”
狗娃仍不吱声,他倒了一盅酒,端起来又要喝下去。
雪梅夺过他的酒杯,说:“你到底是怎么啦?说话呀!”
狗娃望了她一眼,情绪低落地说:“水生他爹荣标要回来了。”
“这是好事呀,”雪梅说:“桂花姐母子可有出头之日了。”
“他有出头之日,对你我有什么好处?你知道我和桂花结了仇怨,划了她地主成分,她心里直恨我呢?”
雪梅说:“谁叫你黑心黑肝,把桂花姐当成坏人看待。这下可好了,看你怎么向水生他爹交待?”狗娃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说:“你这婆娘,晓得个屁!你那穿的新衣服,还有吃的喝的是从哪里来的?”
“哪里来的?”
“是李荣标从北京汇给桂花母子的。”
“你这没良心的东西,怎么能贪污别人的钱财呢?”雪梅埋怨说。
“还不是为了这个家,”狗娃说,“你还吵什么?快给我拿个主意吧,不然我会坐牢你就要守活寡了。”
雪梅瘫坐在椅子上不再做声。
狗娃说:“我想趁荣标还没回来之前稳住桂花,我知道你和桂花关系一向不错,到时你向她给我陪个不是,我再想办法弥补一下我们之间的隔阂。”
狗娃冥思苦想,终于想出了这样一个给桂花送“光荣军属”牌匾的主意。这牌匾既送给桂花母子看,也为他自己好在荣标面前找到一个借口。
一群人敲锣打鼓地来到桂花茅屋前,狗娃笑容可掬地朝屋内喊道:“桂花嫂,恭喜恭喜呀!我们给你挂匾来了。”说完他吩咐几个青年将牌匾挂在茅屋檐下。
桂花正在屋内纳鞋底,见狗娃领着一群人敲锣打鼓朝自己家走来,她一时如坠云里雾里。她走出门来,奇怪地看到眼前这一切时,她惊诧地说:“你们这是”
狗娃满脸堆满笑容地说:“桂花嫂子,荣标哥要回相思寨了,她在京城当官,这是我们全村的光荣,也是桂花嫂的光荣啊这光荣军属你是当之无愧。有什么困难和要求,你尽管对我说,村里会尽力帮你解决的。过去有些得罪嫂子之处,请嫂子不要放在心上。我也不是有意为难你,群众把我抬出来在村上为头,真有些身不由己呀!嫂子,过去了的事情你可要为我多担代点,今后,只要我在村里当这个芝麻官,我是不会亏待你的。”狗娃抬头瞧了一眼那茅房下的牌匾继续说:“嫂子,你虽然是地主成份,但你是革命军属。你瞧,这光荣军属的牌匾多叫人羡慕呀!”
桂花瞧着狗娃那副嘴脸,眼前浮现出狗娃站在台上斗争她的场面,耳畔也响起了狗娃那声嘶力竭的口号声:“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