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娃娃给了她的小女儿,那天正好是她七岁生日,那小女孩给洋娃娃起了个名字也叫塞莱斯丁。她爱洋娃娃,胜过爱任何玩具,她小心地保存着她,多少年以后,她又将洋娃娃给了名字也叫塞莱斯丁的女儿。三十年以后,另一个叫塞莱斯丁的小孩,把她祖母的洋娃娃看作宝贝,给她换上了古老法国丝绸和真丝花边的华丽服装。洋娃娃以为她会永远住在这座仙境般的城堡里,永远属于一个又一个名叫塞莱斯丁的小女孩。后来她才懂得事情并不是一成不变的。
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那一年,城堡周围枪林弹雨,墙上出现了一个个弹孔,有的天花板也掉了下来。一天深夜。她的女主人跑来把她从摇篮里抱起来,说,“塞菜斯丁,我们马上就要逃走了,妈妈叫我们快一些。可我不能留下你自己走。”
“快,塞莱斯丁,快!”她母亲在楼下叫唤。有血有肉的塞莱斯丁抱着木屑身子的塞莱斯丁飞快地跑下楼去。她们顶着夏夜的繁星点点,穿过百花芬芳的花园,走过城壕上的小桥——突然,小女孩绊倒了,洋娃娃从她的怀抱中摔了出去,跟在后面的仆人不小心将它踢进了城壕。“塞莱斯丁!”女孩哭叫着。“快!”她母亲却在连连催促着。
“塞莱斯丁掉到城壕里去了!”“哦,亲爱的,我们不能等……”洋娃娃最后听到的是她的小女主人为她发出的哭泣声。
她不知道在护城壕里躺了多长时间。她记得后来是一个身穿沙色军装的男人将她从树叶中捡起来,掸掉她身上的灰尘,“嗬!”他说,“正好送给我的卡茜!”
英国军人将洋娃娃带走时,炮火仍然很猛烈,仙境般的城墙上弹痕累累,玫瑰园中瓦砾遍地。这就是她对法国的最后回忆。
接着,她记得那个士兵在英国的一个小房间里将她从行军袋里取出来,他的妻子正倚在他身旁流着兴奋的眼泪,坐在他膝盖上的正是他唤做卡茜的小女孩。
“亲爱的,你瞧,爹从法国给你带什么回来啦?”
“哦!”小女孩说,“她多可爱呀!她叫什么名字?”
“让我想想,”士兵说,他不知道洋娃娃叫塞莱斯丁,他说:“她叫圣佛莉安,”
“圣佛莉安是什么意思,爸爸?”
“意思是说她是一个仙女,嗯,她会给你带来好运。”
她喜欢洋娃娃,因为她是一个仙女,因为世界上没有别的洋娃娃有这样一张美丽的脸,有这样一身漂亮的衣服。裁缝黑金斯小姐评价她的衣服说:
“这是最最上等的丝绸,”至于那件衬裙,她说,“天哪,我相信这是真正的花边。”不过卡茜最喜欢的还是圣佛莉安本身。
洋娃娃变成了圣佛莉安,先是属于卡茜,卡茜像法国三个小塞莱斯丁一样爱她。把她看作宝贝。过了很多年,她又属于卡茜唯一的女儿小卡茜。没有任何人,包括卡茜妈妈和很久以前法国的三个小塞莱斯丁,能比得上小卡茜对她的热爱。
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不久,悲惨的命运降临到卡茜身上。她失去了父母亲,该照顾她的人对她漠不关心。她在世界上只有圣佛莉安,圣佛莉安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三
一九三九年,世界大战爆发了。就在大战爆发前夕卡茜和一大群孩子一起被疏散了。命运使她和小埃格哈姆村的威宁夫人住在一起。这是一个很大的不幸,因为威宁夫人自私古怪,根本没有让孩子感到幸福的念头。即使这样,卡茜本来可以在村子里找到朋友,情况就会大不一样。但是,更不幸的事在她到达后的第一天就发生了。
小埃格哈姆村有一个低能的男孩。名叫约翰,尽管他已长得很高大,在学校里他仍然和最小的孩子一起上课。巴妮丝小姐总是给他一些特殊的照料,对他很好。约翰并无恶意,可是他有一个弱点,喜欢拿别人好看的东西。要是有孩子埋怨丢这少那的时候,巴妮丝小姐总是把他叫到办公室,跟他说:“喂,小松鼠,看看你口袋里装的什么。”约翰对老师叫他小松鼠咧嘴一笑,然后马上翻开口袋——毫无疑问,那里准有达里的发夹和别人的缎带搅在一起,还有刚从篱笆上摘下来的鲜艳的玫瑰花蕾,以及不知从哪儿拿来的玻璃钮扣。疏散的人到达那天上午,人们在女子学校举行茶点招待会欢迎他们,约翰游逛到那儿,眼睛死死盯在金属茶壶上。“注意茶匙,”巴妮丝对一位帮忙的人小声说道。她知道,约翰看到这些东西手就会发痒。但很快,他那些发痒的手指又对别的东西发生了兴趣。约翰看到卡茜抱着圣佛莉安,孤零零坐在一个角落里。在这个陌生的新地方,她心里很苦闷,正在琢磨着谁选中她让她去同住,不过因为她知道圣佛莉安将跟她一起去,同睡在一张床上,也得到了一些安慰。总有一天她的仙女娃娃会给她带来好运气的。
约翰走上前去,一把抓住洋娃娃的丝绸衣服,“把它给我!”他说。卡茜只是瞪大眼睛盯着他,把圣佛莉安抱得更紧。“把它给我!”约翰重复道,这一次,卡茜使劲地推了他一下,喊道:“走开,你这讨厌的小畜生!”
布里奇瓦特尔夫人已挑选了五个孩子,这次走到卡茜面前,停了一下,又走开了,嘴里嘀咕道:“只怕你也是一个讨厌的小女孩。”她的话产生了不良的影响。没有人想要卡茜,最后,威宁夫人把她领走了。
那天晚上,卡茜站在村头小瓦房门口,向圣佛莉安介绍这个新天地。草地上很安静,人们好像都在家里吃晚饭。约翰走了过来,眼睛向这边盯着
“把它给我!”他说。
“走开,要不我就叫警察来抓你,”卡茜气愤地说。
她也不知道后来是怎么一回事,约翰从篱笆那面伸过长长的胳膊把圣佛莉安从她怀抱里夺了过去,飞快地跑开了。卡茜冲出大门,紧紧追赶,尖声喊道:“我要去告诉警察!我要去告诉警察!”
是不是她的威胁吓坏了脑子本来就不管用的小约翰? 突然,他举起手来,将圣佛莉安远远地投进了池塘中央。由于那身发硬的丝裙,洋娃娃在水面上还漂浮了一会儿,后来丝裙一浸透,她就沉到水底里去.再也看不到了。卡茜的哭喊声惊动了附近的居民,都走到门口来看,他们看到约翰仰面躺在草地上,被一个疏散来的小女孩又抓又打。
人们将他们拉开。约翰解释不清,卡茜又不愿意解释。她不愿意将自己那颗破碎了的心拿给这些冷淡的陌生人看。她默默地忍受着——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忍受过来的。她的痛苦不断加深,却紧闭着双辱。她怒视着约翰,怒视着鸭池,怒视着小埃格哈姆村的一切。 这就是伦敦来的那个“讨厌的小女孩”不好的开端。这就是卡茜从来不曾适应过,也从来不想适应周围环境的原因。可是却谁也不知道这个原因。
晚上八点钟,因为七月的夏日特别漫长,还有整整三个小时天才黑。像往常一样,老威宁夫人在窗口往外张望,看到孩子和大人们不断向鸭池周围涌来,欢笑声,交谈声和间或的喊叫声混杂在一起。鸭池中央站着莱茵夫人,她卷着双袖,布衬衫塞在短裤里,腿上穿着大夫的长筒胶鞋,灵巧的双手在污泥中耙着杂物,递给站在硬泥巴上的巴妮丝小姐。孩子们在岸边堆积杂物,预备第二天装车运走。
“饼干盒,战前的!”菜茵夫人宣布说,“板球,属于征服者威廉的。”“诺亚方舟①中用过的茶壶。”她每找出一件东西总伴随着一阵欢笑和掌声,就像看一出好戏一样。“特洛伊的木马②!”莱茵夫人喊叫道。
“那是我的木马!”伯比喊道,“我也不知道它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就在人群边上,卡茜站在那儿全神贯注地看着。既然伯比的木马找到了,为什么找不到圣佛莉安呢?
搜索还在继续进行。时钟敲过九点了,母亲们开始驱赶他们的孩子回家睡觉。威宁夫人也在喊卡茜快回家。卡茜溜到灌木丛后面藏了起来。到十点钟时,人们几乎都走光了,只剩下莱茵夫人和巴妮丝小组。草地上出现了三堆垃圾,池中已经看不到一个罐头盒了。圣佛莉安还未露面。莱茵夫人伸出沾满了污泥的手,把头发从汗淋淋的前额上掠开。
“我想,差不多了,”她一面说,一面漫无目的地耙着烂泥。(“哦,继续找吧!继续找吧!继续找吧!”卡茜在默默地祈祷着。)莱茵大夫倚在白房子花园墙上抽着烟斗,“行啦,蒂娜!回来吧,”他喊道。(“请不要停,请不要停!”卡茜祈祷着。)
“唉,真有意思!”莱茵夫人笑了笑,她慢慢地拔出陷进污泥的长简靴。
“很有意思,”大夫说,“明天让我给你治感冒那就更有趣了。”
“还要治肩膀疼呢!”莱茵夫人扭扭双肩,穿过草地,走回家去。
巴妮丝小姐说,“我们明天早上清理这几堆东西。”她也走开了。
草地上,除了卡茜蜷缩在灌木丛后面,空无一人。老威宁夫人叫不回她,自己睡觉去了。
圣佛莉安仍然躺在池塘中央的烂泥下,莱茵夫人一直站在她的上面,怪不得没有耙着她。
时钟敲了十二下,大夫已经熟睡。莱茵夫人溜下床。走近窗口,闻闻窗台上的茉莉花香,看看草地上的月色。这是小埃格哈姆村最美丽的景色之一,可惜不大有人留意。莱茵夫人穿着睡衣站在窗口,凝视着宁静的榆树后面方形教堂的钟楼,凝视着几百年来孩子们一直在上面游戏的宁静的草地、凝视着沉睡在银色月光下的黑色瓦房。亲爱的小埃格哈姆村!莱茵夫人认为教堂的钟楼,几乎可以和仙境里城堡的角楼媲美。
忽然,她屏住了呼吸,深夜了,哪儿来的低声抽泣?—— 鸭池中间有样什么东西?是一条狗还是一只羊在烂泥里挣扎?“哦,天哪!是一个孩子!”
莱茵夫人飞快地跑下楼梯,在大厅里,她一面跑一面随手抓起沾满污泥的长筒靴,睡衣也来不及脱,就穿上靴子,几乎一分钟也没有耽搁,就跑出屋外。两分钟以后,莱茵夫人从烂泥中抱起了卡茜。两人在池塘中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卡茜那时的样子非常怕人,满身是泥,湿漉漉的头发上挂着鸭草。
“圣佛莉安!圣佛莉安!”她呜咽道。
“卡茜——亲爱的——怎么回事?”
“圣佛莉安!”
“告诉我,可怜的孩子。”
“我要圣佛莉安。”
“圣佛莉安是谁?”
“你没有把她找出来,你找到了伯比的马,可是你漏掉了圣佛莉安。”
“她是你的洋娃娃!”莱茵夫人大声说,脸上露出了笑容。“不要哭,宝贝——哪怕一个晚上不睡觉我们也要找到她。”接着她又用法国话笑着添了一句:“没有什么了不起的③!”
卡茜停止了抽泣,眼睛盯着莱茵夫人。那么说,人们终究是善良的?莱茵夫人顾不得她的睡衣,跪在烂泥里用双手摸了起来。这是什么?只不过是另一个罐头盒。她一定得十分小心,啊!有一个又硬又滑的东西,是一块石头吗?她拿到月光下一看,不是石头,是一个黑头发的瓷脑袋,蓝蓝的眼睛,红红的小嘴。
卡茜一下子兴奋得满脸通红,“圣佛莉安!”她尖叫道。可是莱茵夫人的脸顿时变得刷白,嘴里念道,“塞莱斯丁。”
身穿睡衣的莱茵医生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