态似的发狂。唉,去它妈的!书毁就毁了,他只能另买一本……这时,掌子面那边接连响起
沉重的爆炸声。顿刻间,浓烟就灌满了巷道。有人破着嗓子咳嗽起来。
炮声一停,王世才象只老虎一般跳起来,喊叫大家赶快进工作面!于是,那天天照旧的
惊险的场面便又展开了……接连攉完三荐炮炸下的煤,他们一个个累得象死人一般。众人先
后摇摇晃晃通过黑暗的巷道,向井口走去——此刻,地面上又该是阳光灿烂的时候了。
离开掌子面的时候,少平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般眩晕。他知道自己病了。其实昨夜开
始干活的时候,他就感到两条腿发软,身子轻飘飘地没有一点力量,脊背上时不时掠过一阵
似冷似热的激流。这个班他是勉强支持下来的。既然到了井下,就应该把这一天的工资完整
地拿到手!
现在,干活的人都自顾自走了,他浑身象着了火似的,一个人手哆嗦着扶着巷道凹凸不
平的岩壁,慢慢从绞车坡走下来。
下了几道坡以后,他好不容易来到风门后边——出了风门,就是大巷里了。
但他再也没力气拉开那扇沉重的门。
他颓然地坐在潮湿的地上,嘴里发出轻轻的呻吟。黑暗,无声无息。此刻,他就象身处
另外一个无生命的世界,永远不能返回到人间。
他勉强挣扎着立起来,两条腿打着颤,试图再一次拉开那扇风门。
又失败了。
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即是拉开这道风门,还得拉开另外的相同的一道,他才能走到
大巷里。
看来,他只能等待下一班工人的到来,但这得等很长时间,说不定这期间他会昏迷过
去。
他绝望地再一次靠岩壁坐在地上。
他恍惚地看见,那扇风门竟无声地打开了。
接着,弯腰走进来一个人。
他只从气息上就嗅出是班长!
“我没见你出来……怎啦?”王世才用手在他头上摸了摸。“你病了……站起走吧!”
师傅架着胳膊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一股热辣辣的激流涌上了孙少平的胸腔。他无声地立起来,依靠着师傅的肩膀,走出了
风门……上井后,少平在师傅的帮助下洗了一个热水澡,感到稍有好转,但还不可能退烧。
“走,到我家里去。你是着了凉,吃点热呼饭,再睡一觉,就屁的事也没了!”王世才
换完衣服,硬把他拉起身。
他只好随着师傅出了大门,从压风房那边的小坡上拐上去,沿着铁路向师傅家走去。一
路上,王世才一直架着他的一条胳膊。
到家后,王世才马上叫老婆单另给他做一碗酸辣面条。我们知道,这个家少平已经来过
一次。那时他是一个想要点醋的生人。如今,他们已经成师徒关系了。王世才的老婆叫惠
英,象所有矿工的老婆一样,对男人关照的体贴入微。她早已把菜炒好,细心地用腕扣在炉
边上。她一边招呼少平吃药,一边开始侍候男人喝酒吃饭。
少平的面条做好后,明明抢着要自己端给孙叔叔。惠英只好在后面象老母鸡一样护架着
他,生怕把孩子烫了。王世才一边喝酒,一边看着她母子俩不由满足地“嘿嘿”笑着。
当少平从这母子俩手中接过热烫烫的一碗面条时,泪花子在眼眶里直打转。他没有想
到,在远离故乡的地方他受到了这种亲人般的关照。
吃完饭,少平就准备回他自己的宿舍去,但一家三口人都不让他走。王世才夫妇拉扯着
把他带到旁边的屋子里,给他安顿好床铺。他们在他身子压了三床棉被,还在屋里生起了
火……
少平一觉睡醒后,已经到了夜晚。惠英给他端来小米汤和各种小菜。王世才对他说:
“我一会上班走呀,你晚上就在这里睡,不要回去了,热身子不敢再冒风。想吃什么,就叫
你嫂子给你做!”
少平强忍着没有让泪水冲出自己的眼眶。
惠英也笑着说:“到这里就不要见外。你王大哥常回来夸你,说你有文化,还能吃下煤
矿的苦。以后你常跟你哥回来!大灶上的饭没法吃!你说嫂子的饭怎样?”
“好!”少平说。
王世才手在老婆的屁股蛋上拍了一巴掌,说:“甭自夸自了!”
“别打我妈!”明明喊叫着,用他的小手报复似地在他爸爸的屁股上也拍了一巴掌,使
得三个大人都忍不住大笑起来。“今天你能喝酒了,好好陪你哥喝两杯!”惠英说着,便在
两个大玻璃杯中倒满了白酒。这是煤矿工人喝酒的气度——不用小盅,而用城里人喝茶的大
杯。在潮湿阴冷的井下干八九个小时的活,上地面来灌一两杯烧酒那是再好不过了;它使人
晕晕乎乎,忘记疲劳,忘记惊心动魄的掌子面……少平在喝酒的时候才知道,明天是明明的
生日——小家伙要满六岁了。他寻思得给孩子买个什么礼物。他问明明:“你最喜欢什
么?”
“喜欢狗!”明明说。
对,他记起商店里有一种绒毛做的玩具狗,挺大,挺威风。就给他买这件礼物吧!
吃完饭,王世才没有睡觉,说他要到矸山上捡点烧饭的煤去。
少平立刻说:“我跟你一块去!”
“你不要去,你病刚好。”惠英说。
“要去就去。”王世才不阻挡他。
于是,师徒俩就一块相跟着出了门,向矸石山走去。少平担着筐子,师傅背抄着手走在
后边。
对于大部分黑户人口的矿工来说,尽管他们生活在一个煤的世界,整天都在挖煤,但他
们自己的煤却不那么容易搞到。他们当然不想出钱买煤,只好利用上井休息的空隙,到矸石
山的矸石中间去捡一些碎小的煤块。
这同样是一件很苦的事。在矸石山的陡坡上,人连站也站不住,而上面的矸石还在不断
哗哗往下飞滚,不小心就会被砸得头破血流!
少平没让师傅动手,他自己一个人到矸石山的陡坡上,没用多少功夫,就捡了两筐煤。
捡好煤后,他们没有急忙下山。两个人坐在山崖畔上一边抽烟,一边拉话。
王世才很动感情地对他的徒弟说:“咱们煤矿工人就是苦。井下拼命干活,一天给国家
出好多煤,可自己的老婆孩子连个户口也没。除非我死在井下,要不,你嫂子和明明就要当
‘黑人’……
“我在井下已经干了十几年,被矸石打掉两颗门牙,身上的伤疤数也数不清。有时我累
得的确不想下井了。可是,每当我晚上趴在你嫂子的肚皮上,我想,这么好的女人,还给我
生了这么好的儿子,可他们要吃饭呀!所以,第二天起来就又钻到地下了。你如果有老婆,
就明白我说的这些话了……你现在没有?赶紧找一个!煤矿这么苦的话,没个老婆可是不行
啊……”。
少平静静地听着,眼睛一直望着远方的山峦。他没有回答师傅的问话,而心里却想着晓
霞。此刻,他的心是冰凉的。
晓霞!晓霞!现在我越来越明白,我们是不可能在一块生活了。无疑,我的一生,就要
在这里度过。而你将永远是大城市的一员。我决不可能生活在你那个世界里;可是,你又怎
能到我这个世界来生活呢?不可能!你不可能象惠英一样,到这样一个地方来侍候一个煤矿
工人;你恐怕连到这里看一看的愿望都没有……他们在这里蹲了一会,少平便担起煤筐,师
傅背抄着手跟在他后边,两个人相跟着慢慢走下山来。
当天晚上,少平又下井了。
仍然象黄原揽工时那样,他感到,精神上的某种危机,只能靠强度的体力劳动来获得解
脱。劳动,永远是他医治精神创伤的良药。遗撼的是,他这个月不可能再是全班了。
第二天早晨上井后,王世才邀请跟他挂茬的两个徒弟去他家作客——今天是他儿子六岁
生日。
“我顾不上!我要去看电影。听说电影美!男的女的搂着一块睡觉,女人的奶都在外面
露着哩!”安锁子说着,口水都从嘴角里淌出来了。
“那你可要去!明明等着你呢!”师傅对少平说。“我肯定去。你先走,我一会就来
呀!”
师傅走后,少平赶紧到矿部前的商店里,用八块钱买了那只白绒绒的大玩具狗。又买了
一些罐头和一盒蛋糕,就抱起这些东西,沿着铁路向师傅家赶去。
到师傅家后,桌子上已经摆满了酒菜。一家三口人还没动筷子,显然在等他。
明明喊叫着从他手里抢过那只玩具狗,小嘴在狗身上亲吻着,他对少平说:“叔叔,你
什么时候一定要给我买只真的狗!”
“给你买!”少平说。
王世才夫妇把他推让在小凳上,又给他倒酒,又给他夹菜。师傅兴奋地拿锥子开啤酒
瓶,把手都戳破了,仍然笑着给他斟酒,手上的血也不揩——对矿工来说,这点伤算个屁!
吃完饭,少平没一点瞌睡。他于是一个人带上明明,到山上玩了大半天;给他捉蝴蝶,
拔野花,一直到午间才返回来……
孙少平渐渐和师傅一家人建立起极深厚的感情。他经常去他们家吃饭,也帮助他们干家
务活——担水、劈柴,到矸石山上去捡煤。每当进入这个小院,他就象回到自己家。王世才
一家人也把他当自家人看待,有个什么活,就不见外也让他帮助做;有个什么好吃的,也吼
喊着非让他吃不行。
少平后来才知道,师傅也是三十岁上才成家的。当地找不下老婆,他只好回到老家河
南,在亲戚的带助下,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了惠英。惠英尽管比师傅小八岁,结婚后一直
实心疼爱师傅。她出身农家,里外活都很麻利。虽然识字不多,可人很精明。至于漂亮,那
在整个黑户区都是很出名的。
孙少平感到庆幸的是,他来煤矿半年多,就结识了如此好的一家人。也许这是命里有
缘,使他不论走到何处,都会遇上对他特别关照的人家。在黄原时,有阳沟曹书记两口子,
在这里,又有王世才一家人。是啊,在他艰难的生活历程中,如果没有这些好人,他的日子
将会更加难过!
这一天他回宿舍,屋里其他几个人都挤眉弄眼对他说,昨夜他下井后,来个很俊的“娘
们”,把他床头和搭在铁丝上的脏衣服都收拾走了。
和他同屋的这些家伙都开始下井劳动,因此现在敢用粗言俗语对他说话。
少平发现,他脱下的脏衣服就是不见了踪影。不过,他立刻明白,同屋人所说的“娘
们”就是惠英嫂。是的,是她拿走给他洗去了。
他心里不由一热。
“这个骚娘们是谁?”有人用脏话问他。
“少放臭屁!她是我们班长的老婆!”少平瞪了一眼那个问话的小子。
“噢……王世才那么个狗熊样,能找了这么个俊老婆,比他妈唱戏的都漂亮!”
少平无法阻止这些人用肮脏的粗话评说惠英嫂,说粗话是这个行道的家常便饭。他自己
尽管反感,有时嘴里也会不由冒出一句来……
转眼就到了六月。
山野里的绿色越来越深了。碧蓝的天空通常没有一丝云彩,人的视野可及十分遥远的地
平线。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