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里吸了一口凉气,浑身打了一个寒颤……这时,在东拉河这面人头攒动的场地上,
孙玉亭一脸庄严点燃了他那把破扫帚,交给了侄儿。一股呛人的煤油味弥漫在空气之中。孙
少安尊敬地将火把又传递给周县长。县长满面笑容走到烧砖窑口,点燃了炉火。人群中立刻
掀起了一片喧哗声。干部们举起胳膊使劲鼓掌。整个点火过程的形式,倒象是召开奥林匹克
运动会!
接下来,村、乡、县各级领导先后都即席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当然都是表彰孙少
安和贺秀莲的。
等最后讲话的周县长话音一落,孙玉亭就指挥人放开了炮。一霎时,噼噼叭叭的炮声,
人群的喧闹声,加上熊熊的炉火、飘飞的硝烟和乱脚淌起的黄尘,把这个“点火仪式”的热
闹气氛推向了高潮……我们发现,刚才代表双水村“致词”的是羊奶喝得红光满面的金俊山
(他已成了奶羊专业户)。
那么,有这么多“上级领导”光临的大好场面,而且就在双水村,村里的党支书田福堂
岂能不在这里露脸呢?当然,我们也知道,他一直和孙少安有隔阂。但是,福堂向来是个精
明的政治家,他不会因脸皮就连“大场面”都不顾——他终归还是双水村的“一把手”嘛!
第十五章
在孙少安砖场的“点火仪式”闹翻了双水村的时候,田福堂正一个人躺在他家院墙外那
个破碾盘上,无声无息地晒太阳。
他的状况看起来十分令人震惊。
福堂的身体是完全垮了。他瘦得象一根干柴棒,原来合身的衣服如今显得袍褂一般宽
松。脸色苍白不说,还蒙着一层灰暗;多时没刮剃的胡须乱糟糟地脸上围了一圈。碾盘旁边
的土地上,吐下一堆肮脏的粘痰。
他半闭着眼睛,蜷曲在这个早年间就废弃的破碾盘上,一动也不动。如果不是那干瘪的
胸脯还在起伏,我们会以为他不再是个活人。
夏日的阳光热烘烘地照耀着大地。在这样的日子里,人们都巴不得躲到阴凉地方去,而
田福堂却专意在这里晒太阳。只有这毒辣辣的阳光和热烫烫的石碾盘,才能使他冰凉干瘦的
身体得到某种抚慰。他感谢夏天的阳光给他带来了温暖。
他没福气在这破碾盘上长时间安静地闭目养神。过个一时半刻,猛烈的咳嗽就象风暴一
般把他掀起来,使他不得不可怜地趴在碾盘边上,在呕吐似的“哇哇”声中,把粘痰、鼻涕
连同泪水一齐甩在旁边的土地上,这种折磨是可怕的,每一次都象要把五脏六腑从胸膛里掏
出来。
咳嗽完毕,他象白痴那样发半天呆,才又躺倒在碾盘上,享受一会难得的安宁时光。
我们没有料到,当年双水村或者说整个石圪节一带的风云人物,如今已成了这副样子。
在这样的时候,我们不能不对他寄于深切的同情。我们猜想,这位曾经立志要成为永贵式人
物的农民政治家,此刻内心中也大概为自己而悲哀。他不知是否明白,他日趋衰败的不仅仅
是自己的身体?福堂,你此刻蜷曲在这里,象被抛弃了的孤儿。是的,大伙能看得出来,你
早已对双水村的公务不再那么热心。但从根本上说,是双水村的公众事务不再热心于你的指
导了,你现在只能孤独地躺卧在这里,反刍你往日吞咽下去的东西。
的确,对田福堂来说,现在没有什么地方比这个破碾盘更使他感到亲切。躺在这里,他
起码能获得片刻的安宁。寻找安宁就象当年寻找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成了他今天的愿望。
他身下的这个破碾盘,象一张天然床铺,滚石年经月久在上面碾出的凹槽,刚好使他的
瘦身板蜷曲于其间。躺在这个石头凹槽里,就象躺在摇篮一般舒适和妥贴。
看得出来,他身下这破碾盘曾是一块上好的石头琢打而成。石色湛蓝如水,不含任何一
点杂质。从那一圈碾出的深槽判断,这碾盘已很有一些历史了。大概是滚石直把一边碾断一
块之后,这碾盘才寿终正寝,结束了它的使命,被搬迁在院墙之外。想不到它现在又被主人
派上了新的用场。
福堂自己也说不清这碾盘的历史,在他记事的时候,他们家用的就是这块碾盘。据他早
已死去的父亲说,他也不知道这碾盘最早在什么时候使用的。那么,其历史最少可以追溯到
福堂爷爷的手里。
不过,关于这块碾盘,福堂还记得,四七年国民党军队进攻到这里,胡宗南将军的士兵
曾在这碾盘上用美国人的面粉烙过饼子。这件事是后来听他爷爷说的。那时他二十一岁,和
父母都跑到哭咽河后沟的山崖窑躲避战乱。爷爷和奶奶死活不走,他们非要留下看家不行。
记得老奶奶还用灶里的炉灰把脸抹得看了叫人恶心——她怕白军欺负。听爷爷说,那些军队
就在这碾盘下烧起火,在上面烙了一整天洋面饼子,还给爷爷吃过几块,当这些士兵用他们
家的尿盆盛菜时,爷爷对他们说,这是尿盆。结果一个戴大盖帽的军官扇了他一记耳光,吼
叫道:“老子还没吃饭,你就要盆……”
十几年前,这块碾盘终于在他手里用坏了。碾盘的一边掉了一大块——也许这碾盘的毁
坏应该由胡宗南将军负责。
碾盘坏了后,福堂只好把它搬弃到现在这地方,另外又请米家镇的石匠打了块新的——
原来的滚石仍然可以用,他现在用的碾子是新旧配套而成。
自从他的身体彻底垮掉以后,这块当年丢弃在这里的破碾盘,就成了他生活中的重要伙
伴,他本人的境况似乎和这破碾盘差不多,也是被丢弃在这里的。
在白天悠长的日子里,只要有太阳,他就一直躺在这碾盘上,即是冬天,外面天气稍微
暖和一些,他也要拿块狗皮褥子垫到上面,长久地仰卧在这里……此刻,一轮咳嗽刚刚平
息,他发了一会呆,便又躺在了碾盘上。他半闭着眼睛,在阳光热烘烘的烤晒下,似乎进入
了一种无意识状态。
其实,在他瘦弱胸脯下面,心潮却在滚滚不息地涌动着。外动内静,外静内动,永远如
此。只要咳嗽平息,思绪接着便会活跃起来。现有,反来覆去思考的不再是“革命运动”。
而是自己儿女的事。
在很大程度上,他正是被家庭接二连三的灾难彻底击倒在这块破碾盘上的。当润生突然
提出要和一个有孩子的寡妇成亲时,他就对这打击招架不住了。在此之前,女儿和女婿的不
幸婚姻已经使他痛苦不堪。紧接着,如同当空响了一声炸雷,他的女婿双腿被汽车砸断。女
儿重新回到废物般的女婿身边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安慰——尽管盼望他们和好一直是他最大
的心愿。润叶最终和一个残废在一块过日子,这还不如当初就和李向前一刀两断!他知道,
对于他的女儿来说,真正的灾难才“正式”开始了……对田福堂来说,灾难绝不仅来自女儿
女婿,最使他老两口痛心的,是他们视为掌上明珠的儿子,竟然鬼迷心窍,一心要和远路上
那个该死的寡妇结亲。他们好说歪说,说是说不转这小子。结果,不知是真的神经出了问
题,还是装疯卖傻,这润生整天哭哭笑笑,东转西游,几乎快成了死去的田二的接班人。更
为可怕的是,儿子在前几天终于跑了——他给他妈留话说,他要去找那个寡妇,而且永远不
再回这个家来……
命运啊,如此残酷无情!这叫他老两口怎样在这世界上活下去呢?
他如今躺在这里,尽管嘴里还出气,但确实象死人一般。他活过了今天,而不知道明天
该怎么办……田福堂不是不知道孙少安今天要大耍一回排场。昨天,孙玉亭还拖拉着当年送
给他的那双破鞋,来到这碾盘前,请他今天去“出席”哩。去你的蛋!老子现在这摊场,有
什么心思去赶你们的红火热闹?
但玉亭溅着唾沫星子,不屈不挠地要他代表双水村党支部为他侄儿致”祝词”。他连眼
皮也没往起抬,说:“我病成这个样子,怎去?你是不是眼睛瞎得看不见了?你叫金俊山
去!”
“你终归是咱村里的一把手!”玉亭继续打劝他。“一把手是个屁!我现在只剩一把干
骨头了!”他厌恶地对他的前助手说。
“县上的周县长要亲自来出席哩!”孙玉亭又提醒他。“我没见过县长?我家里地委书
记都有!你赶快拍县长的马屁去吧!看他能不能把你也提拔一下!”他恶毒地挖苦孙玉亭
说。
孙玉亭不敢和他顶嘴,只好悻悻然走了。
田福堂知道,在这种时候,你把孙玉亭骂成个龟子孙,他也不在乎。他现在什么也不
顾,只顾跑烂鞋地张这宗“喜事”。他会拖拉着烂鞋,一时三刻就趟过东拉河,兴奋地出现
在金俊山的院子里……“狗改不了吃屎!”田福堂在心里骂孙玉亭。
但说来奇怪,田福堂虽然不愿去出席孙少安的“点火仪式”,并且把孙玉亭臭骂了一
通,但他对玉亭来请他去代表双水村“致词”这一点,倒还满意。
哼,不管怎说,我田福堂还是村里的首要人物!这号事,不管你们情不情愿,还得来请
我。我不去才轮你金俊山哩!甭看你金俊山成了双水村的“总理”,任何时候都是共产党领
导一切!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也翻不出如来佛掌,甭看你们……
一阵猛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思索——正是因为内心活动过于激烈,才使这次咳嗽提前到
来了。
田福堂把一堆粘痰和鼻涕甩在旁边的地上,呻吟着重新躺进破碾盘的凹槽里。唉,心强
命不强呀!要是家里不出这么多灾害,他的身体也许不至于垮下来,那双水村这阵儿头一个
红火人说不定还是他田福堂。孙少安办了个砖场?他田福堂就办个铁厂让你们瞧瞧!
不过,从内心说,他对孙玉厚的大小子还是佩服的。这小子气魄就是不小!敢到银行贷
万把块钱,还雇用了村中几十号人马,弄起了砖场。现在,又请来县长,雷鸣击鼓搞什么
“点火仪式”。田福堂承认,在农村,这孙少安就是个人才。他由此也自然想起了当年少安
和润叶的那些“瓜葛”。唉,现在这小子扬眉吐气,前后沟踩得地皮响;而他可怜的女儿却
和一个残废人生活在一起……对于少安和润叶最终没有成亲,田福堂即是现在也无半点懊悔
之意。女儿的不幸是另一回事,而决不是说她没有和孙玉厚的儿子结婚!孙少安再飞黄腾
达,也是个泥腿把子。他有文化的女儿应该找个吃官饭的丈夫——当然不是缺胳膊少腿的!
眼下,他对孙少安最大的心病倒不在于他“发财”,而是他强烈地意识到,双水村的公
众逐渐被这小子吸引过去了。孙少安现在尽管连个党员也不是,但几乎已经成了村中的“领
袖”。某一天,双水村的“权力”是否要落入这家伙的手中?
田福堂虽然已不再热心双水村的公众事务,农村的“官”现在也没什么权力,但他只要
还在出气,就不准备把党支部书记的职务交给别人。
对田福堂这样的人来说,权力即便是象征性地存在,也是极其重要的。活着时,权力是
最好的精神食粮;死去时,权力也是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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