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他知道,二爸二妈对他一直都是好心相待,不象对父母和哥哥那样心怀敌意。事到如
今,也许只能依靠二爸为他作主……金俊武听完侄儿给他叙说了他和卫红的事后,震惊得目
瞪口呆,一时倒不知说什么是好。
金俊武能料到他哥他嫂和大侄子的下场,但万万料不到二侄子和孙玉亭的女儿粘到了一
搭。
他首先气愤地想起孙玉亭和俊斌媳妇的“麻糊”事件。虽然那事过了好几年,一想起来
仍然叫人怒不可遏。
不过,另有一股热流随即淌过了这个硬汉的心头,他为孙玉亭的女儿如此深明大义而感
动不已。不简单啊!一个十九岁的女娃娃,能在这样的关头做出这样的抉择,能不叫人眼窝
发热吗?
金俊武没有往下考虑,就一口答应了侄儿的请求。
金俊武同时意识到,他将要负起的是一个大家庭主事人的责任。弟弟俊斌那门人,死的
死,走的走,已经断了根,哥哥俊文一家三口虽然活着,但基本上也完蛋了,只留下金强一
条完整的根苗。他金俊武不能让这家人也绝了门。金强已经二十六岁,如果不是卫红这么好
的孩子,那个女娃娃还愿意和贼门人家结亲?要是金强打了光棍,大哥那门人也就断了后
代,金家的后世不堪设想!要是这样,他怎能对得起死去的父亲?
但是,金俊武答应了侄儿之后,才感到这事十分棘手。他和孙玉亭多年来一直势不两
立,怎么可能做通他的工作呢?再说,上玉亭的门本身就令他万分为难!
唉,事到如今,他金俊武只能抹下脸去为侄儿求亲——金家再有什么资本逞强斗性哩!
金俊武突然出现在孙玉亭家的黑窑洞里,也着实让玉亭两口子大吃一惊。
虽然金俊文一家已经臭不可闻,但金俊武仍然是金俊武。对金家湾事实上的领袖登门拜
访,感情上敌对的孙玉亭夫妻也不能不流露出某种荣幸之色。在农村,不管你身居何种要
职,如果你家境贫困,就自然对家境好的人心怀敬畏,更何况,这金俊武不仅光景在村中拔
尖,同时也是双水村的领导之一,而且敢和卓越的田福堂分庭抗礼!
贺凤英马上用一只豁口破碗,为金俊武倒了一点白开水。金俊武反客为主,给孙玉亭递
上一根纸烟。
俊武不绕圈子,开门见山说明了他侄儿和卫红的事,希望玉亭夫妻支持两个娃娃的婚
事。
“……我哥一家是完了。你们清楚,几年来,我和他们也早断了来往,别了兄弟之情。
但金强是个好娃娃,这村里人都能看得见。
“至于咱们两家的关系,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往后成了亲戚,我想也不必再计较过去的
那些碰磕。同村邻居,有点什么不美气也是难免的。你们都有文化,我想会宽怀大度对待这
些事。再说,就是我们之间有点不和,也不应该影响娃娃们的亲事……”
金俊武雄辩而诚恳地对他的前对手说了一大堆热枕话。
孙玉亭脸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红,夹纸烟的手指头索索的抖着,别过脸不再看金俊武。
贺凤英也吊着个脸一言不发,低头在锅台上拿切菜刀砍一颗老南瓜。
黑窑洞一时寂静无声。
过了一会,孙玉亭红脖子涨脸对金俊武说:“这事弄不成!我怎能把卫红给了犯罪分子
的后代?就是这话!你们是白日作梦!妄想把我的女儿拉入那个黑染缸?我一千个不答应!
一万个不答应!”
谈判破裂了。
金俊武碰了个硬钉子,尴尬而痛苦地退出孙玉亭的院子。金俊武刚走,孙玉亭就把大女
儿叫到跟前,盘问了半天,卫红不仅说出真情,还顶嘴说她非和金强结婚不可!
恼羞成怒的孙玉亭费劲地脱下一只破鞋,一直追赶着把女儿打出院子,又撵着打到了坡
底下。贺凤英喊叫着冲出来,打了孙玉亭一记耳光,才制止了他的张狂。作为母亲,不论她
是否同意这门亲事,凤英当然要护着女儿。
贺凤英怕出逃的卫红寻了短见,一路哭着去寻找孩子。当她路过田福堂家的硷圈时,躺
在碾盘上晒太阳的支书问妇女主任:“你哭什么哩?”
凤英毕竟是妇道人家,马上鼻子一把泪一把地向支书叙说了事情的根根梢梢。
田福堂一阵猛烈的咳嗽过后,脸上露出一丝讽刺的笑容说:“好事嘛!玉亭还给我做工
作,让润生和寡妇结亲,说两个人有了爱情,大人就不应该阻挡,他怎能阻挡自己娃娃的爱
情哩?再说,卫红又寻了个打着灯笼也找不下的好人家……”
在孙玉亭家闹翻天的时候,金俊武却在自己家里愁得一筹莫展,他先不想把他的失败告
诉侄儿,以免孩子遭受打击。
但他又有什么办法攻克孙玉亭这座顽固的堡垒呢?
金俊武一下子想起了孙少安。是的,也许只有少安才有能力说服他二爸。当然,俊武知
道,少安现在砖场倒闭,处境险恶,心情很坏,此刻麻烦他实在不合时宜,但他已走入绝
路,只能去求他了!
金俊武决定马上去找孙少安。
第二十三章
金俊武一见孙少安,才吃惊地发现,前一队长已经被砖场的倒塌折磨得不成人样了。小
伙高大的身躯象他父亲一样罗了下来,脸色憔悴而黑瘦,眼角糊着眼屎,嗓子也是沙哑的。
俊武先安慰了他一番。尽管他出于诚心,但话语是空泛的。他知道,几句安慰话解决不
了少安的问题,如果少安缺的是粮食,那他金俊武有能力帮助这位年轻的朋友。孙少安尽管
心情坏到了极点,但他不能拒绝俊武的请求。他答应当天就去找他二爸。
哈呀,这孙玉亭真的成了个人物!他刚把双水村的一条好汉赶出了门,另一条好汉又上
门求他来了。
玉亭这阵儿腰杆子确实很硬。他吸着少安的纸烟,拿板作势地听侄儿七七八八给他说好
话。
“不同意!就是这话!你别再给我灌清米汤了!”孙玉亭很有气魄地打断了少安的话。
如果在前不久,少安红火热闹的时候,他决不敢对侄儿如此态度生硬——那时是他有求于侄
儿。可是现在,你少安小子还不如我!我穷?我不欠债呀!
你小子屁股后面欠一堆帐债,有什么资格教导老子?“你甭再为金俊武小子说情了!你
自己连自己屙下的都拾掇不了,你先甭说其它事,你二妈的四十块工钱我们还等着用哩!你
最好先把钱给我们开了,再去管两旁世人的事!”
孙玉亭俨然以一副债主的神态对他以前敬畏的侄儿说话。
孙少安气得嘴唇直哆嗦。他没想到,连无能的二爸也不把他当一回事了。
唉,也许在所有人的眼里,已认定他孙少安这辈子再也爬不起来。既然是这样,人们有
什么必要尊重一个在生活中软弱无力的人呢?
孙少安一看他没本事再说服张狂的二爸,只好沉着脸从这个破墙烂院里走出来。他难受
地咽着吐沫,喉骨结在不停地上下滑动。他并不计较二爸那些过分刺人的话,而更多的是为
自己的处境悲哀。唉,他孙少安现在竟手无缚鸡之力了!少安下了二爸家的小土坡,半路正
好碰见担水的孙卫红。他拦住妹妹,询问了她本人对自己婚事的态度。卫红很有主见地告诉
大哥,她坚决要和金强成亲。
孙少安大受感动。他以前没有想到,他二爸二妈那样的人,竟生下这么个好娃娃。少安
感到,卫红妹妹在骨子里有孙家的那种硬劲。
他于是给妹妹出主意说:“这是你自己的事,不管你爸你妈是什么态度,只要你本人坚
决,你就按你的想法去行事!你知道,婚姻是自由的,到时候谁也挡不住你们!”
卫红抹去眼角的泪水,严肃地对大哥点了点头。孙少安走出田家圪崂,淌过东拉河,直
接去金家湾向俊武报告了他的努力没有任何结果。
于是,这宗亲事就暂时被搁置起来……冬至过后不久,阳历一九八二年快要结束的几
天,随着西伯利亚大规模寒流的到来,黄土高原落了第一场雪。雪下了一天两夜,大地和村
庄全被厚厚的积雪埋盖。田野里鸟兽绝迹,万般寂静。家家封门闭户,只有窑顶烟囱中升起
一柱柱沉重呆滞的炊烟。野狗吐着血红的舌头,嘴里喷着白雾,在雪地上奔蹿。无处觅食的
麻雀挤在窑檐下,饿得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大雪停歇的那个无风的早晨,村里人出门以后,就见金俊武和侄儿金强,黑棉袄钮扣上
挂着红布条,从白雪皑皑的庙坪走过来,不管碰上大人还是娃娃,都双膝跪地磕上一头。人
们朝金家湾北头望去,见俊武家的院墙上,插起一嘟噜白色岁数纸。
所有的人立刻明白:是金老太太谢世了!
金老太太的去世,意味着一代人在这个古老的村庄即将最后消失。扳指头算算,那一茬
人中,现在残存的就只有孙玉厚的老母亲了。
不管老太太的后人们有多少劣迹,但她本人和已经亡故多年的金先生,一直受到普通的
尊敬。他们的好德行甚至得到了整个东拉河流域的确认。
因此,双水村各姓人家都纷纷对老太太的去世表现出真诚的哀悼。人们争抢着去打墓;
乐意帮助金家操办这场丧事。
帮忙的外姓村民,老太太娘家门上的人,以及金家其他亲戚,都先后涌进了金俊武的院
子。当然,金家湾这面姓金的人家,全都成了事中人。
俊武家地方太小,其中两孔窑堆满了粮食;他哥家的两孔窑又被公安局查封了。因此,
丧事的许多具体事宜得分散在金家湾各处进行。金俊山父子被聘为总料理。俊山精通乡俗礼
规,做各种安排;他儿子金成记帐。
金俊武毫不犹豫地决定,他要按农村习俗的最高礼规安葬他母亲,这个大家庭已经晦气
十足,母亲的葬礼一定要隆重进行;让世人看看,金家仍然是繁荣昌盛的!
不用说,金家全族人都是宾客;外族人每家也将请一个人来坐席。这等于要款待全村人
来吃喝。不怕,他金俊武有的是粮食!
金家湾这面许多家户都在替金老太太的丧事碾米磨面。光辉家的院子里,五六个人在杀
猪宰羊。从米家镇请来的阴阳先生,正在金俊海家做纸火。金波他妈忙着一天五顿饭侍候这
位“圣人”,他们家的炕上和箱盖上,摆满纸糊的房子、院落、碾磨、课幡、引魂幡和童男
童女。
与此同时,在金家祖坟那里,打墓人掘开了金先生的坟堆,把先生的骨骸装进一个小木
棺里中,准备和老太太合葬。
金老太太装穿好七八身绸缎寿衣后,便入了早年间做好的镂花柏木棺中。
棺木停放在院子搭起的灵棚里。长明灯从屋里移出,放在棺木前。灵案上摆满供果和一
头褪洗得白白胖胖的整猪,一只活公鸡绑住瓜子,搁在棺木之上。
棺木两边的长条凳上,老太太的直系亲属轮流坐着守灵。吊唁的人川流不息。亲戚们过
一会就轮着来一批,跪在灵棚前唱歌一般哭诉一番,但真正流眼泪的是少数人。哭得最伤心
的是大媳妇张桂兰——她多半借此哭自己的命运。
前来吊唁的村民只是送点香火,烧烧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