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脱下衣服,蒙住头睡在被子里。
他听见她在洗漱;在脱衣服;在拉被子;并且在他旁边睡下了。
长时间的无声无息。
过了好一会,他感到她的手在隔着被子轻轻扳他的肩膀,并且小声问:“你……怎么
啦?”
武惠良狂怒地一把揭开被子,翻身起来,瞪着痛苦而凶狠的眼睛大声喊:“你自己知道
怎啦!你说!你和那个该死的家伙干了些什么!”这时候,团地委书记已经把行政领导干部
的那种修养抛到了九霄云外,象个粗野的庄稼汉一般怒吼着。丽丽避开那两道剑一般的寒
光,把头扭向一边。不过,她很老实地说:“我不准备隐瞒你,我是和古风铃好了……”
“这不是真的!”他痛苦地叫道。
“是真的。”她说。
“你撒谎!你在气我!”
“没有……”
武惠良疯狂地抱住妻子,绝望地哭了,浑身在痉挛地抖动着。
“你应该打我……”她说。
“不!回答我,你再爱不爱我了?你要说出你的真心话!如果你不再爱,我现在就走出
这家门!”
“我仍然爱你!象过去一样爱你!”丽丽眼里也涌满了泪水。
“那你和古风铃……”
“我也爱他。”
武惠良放开妻子,两眼呆呆地望着他。
“我不应该骗你。我爱你,也爱他。”丽丽平静地说。“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的
人?”
“我也不知道。我一直爱你,但在感情上不能全部得到满足。你虽然知识面也较宽阔,
但你和我谈论政治人事太多了,我对这些不感兴趣,但我尊重你的工作和爱好。我有我自己
的爱好和感情要求,你不能全部满足我。就是这样。未认识古风铃之前,我由于找不到和我
精神相通的朋友,只能压抑我的感情。但我现在终于找到了这样的人……”“那么,咱们商
量个办法吧!怎样离婚?”
“离婚?我可没这样想过!”
武惠良嘴唇哆嗦着问:“难道你既不和我离婚,又和古风铃一块鬼混吗?”
“怎能用这样粗鲁的话来评论我们的关系?你现在的思想还停留在过去的年代。你现在
很痛苦。我理解你的痛苦。我也痛苦,我的痛苦你未必理解。这既是我们个人的痛苦,也是
现代中国的痛苦。我相信有一天你会理解并谅解我,因为你自己也许能找到一个你满心热爱
的女人……”
武惠良抬起胳膊,在妻子脸上狠狠打了一记耳光。丽丽没有吭声,倒在被窝里睡了。
武惠良光身子坐在床上,想哭,但哭不出声来。此刻,他看起来是这样的强暴,可实际
上又是多么的软弱!他一直呆坐到后半夜,然后拉灭了灯。
他流着泪扯开妻子的被子,痛苦地呻吟着,一次又一次和她性交……
第二十六章
几天以后,古风铃把痛苦的种子撒播在黄原,自己一身轻快回了省城。他已经给杜丽丽
声明,他不可能和她结婚。杜丽丽也从没这样想过。他们对于家庭和两性的看法,都属于观
念全新的一代。
但武惠良却无法接受这个冷酷的现实。多年来,惠良一直搞行政工作,而且担当了领导
职务。在他那一代人中,算是前程远大之辈,有多少青年男女对他羡慕不已。谁又能想到,
这样一颗光彩夺目的政治新星,个人生活竟然蒙上了一层暗淡的阴影呢?
现在,团地委书记眼神无光,两颊凹陷,头发零零乱乱,说话前言不搭后语,象完全变
成了另外一个人。只是因为过去的印象,他的下属还没有充分发现他的不正常状况。
武惠良的痛苦在于他对妻子爱得既专一又深刻,而发生了如此严重的事情后,他反倒更
不能割舍这种爱恋。恰恰是因为爱得太深,这种打击就更悲惨。
不幸的是,他连痛苦都是不自由的。他领导着一个大部门,每天得应付各种工作,还要
竭力掩饰自己的情绪,对不同的人做出不同的笑脸。更难为人的是,还得去参加许多热闹欢
乐的场面——这是团的工作所必不可少的……只有每天下班以后,他走出机关大门,才可以
把自己真实的坏心绪表现在脸上。通常他不再按时回家,而象孤魂一般在城外黄昏笼罩的山
野里转悠。
这一天傍晚,他又来到古塔山。古塔山周围已经辟为公园,各处修起几个凉亭,并且在
山后一个大水库上搁置了几条小船——这都是在地委书记田福军倡导下修建起来的。武惠良
沿着弯弯的山路,一直走到水库边上。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水库边没有什么人迹。春天轻柔的晚风吹砩着他烫热的脸庞。水波
轻轻涌动,发出细语般的喧哗。不远处,那几条游船静悄悄泊在岸边。
武惠良坐在一片枯草地上,点燃了一支香烟。他望着暗淡的波光和模糊的山色,眼里噙
着泪水,喉咙里堵塞着哽咽,这时候,他才震惊地感到,他走到了人生的迷途之中。过去,
无论在工作上,还是在生活上,他都曾达到过兴奋的高潮。尤其是美满的家庭和热烈的爱
情,不仅给他带来了个人生活的满足,而且还促使他在事业上奋发追求。他在丽丽身上寄托
的是爱的永存,因此他才舒心爽气地在工作中弘扬他的才华。可是刹那间,一切都象肥皂泡
一样破灭了。他以前所相信的一切都变得迷离混沌,精神上所有的支柱都开始摇摇欲坠。因
为理想太光辉,一旦破灭,绝望就太深。他不能容忍丽丽的背叛行为。这就是新人吗?全是
瞎扯蛋!说来说去,还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人本身就是自私的,可我却真诚地相信人,
真是祸该自取!
武惠良把烟头丢在地上,然后起身走到那边泊船的小房时,向看船的老头租了一只小
船,在昏暗中一个人划向湖心。他漫无目的地划着船,回想着以前他和丽丽的一切情景,心
中爱与恨难解地交织在一起。矛盾。无法解决的矛盾。他真想一纵身跳入黑暗的湖水中……
可是,我为什么要死呢?我如此年轻,生活才刚刚开始,我为什么要死?春来了,满山青
绿,遍地黄花,它们都生机盎然,而我为什么要死?
他闭上眼睛,用力划着船,嘴里不由自主地唱起了歌——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漂
着柔曼的轻纱,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象明媚的春光……他抹掉满脸泪水,睁开眼
睛,发现小船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是的,只不过转了一圈而已。他面对的仍然是眼前
的现实——冷酷而无情的现实。
起风了,水面的波浪涌起来;涛声和山林的喧哗响成一片。武惠良挥动双臂,发狠地用
力划着,既和风浪搏斗,也好象在和命运搏斗……一直到晚上十一点钟,他才把小船泊在岸
边,从土路上摸索着走下古塔山,来到清冷的黄原街头。
夜晚的大街上行人稀疏;地上的灯火和天上的星月组成了一个迷乱的世界。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向家里走。他不知前面等待他的是什么。现在,他和丽丽都是硬着头
皮走自己的路。也许他们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进家之后,屋里弥漫着一股烟气和烧酒味。
丽丽也没有睡,一个人头发散乱地坐在小桌旁,正在抽烟——她是这两天才开始抽烟
的。桌上还放一瓶烈性西风酒。
她对他的进来没有反应,端起酒杯仰头又灌了一口。
武惠良一言未发,也坐在小桌边。他只觉得心中一片凄苦。几天以前,这个家还是那么
温暖和谐,现在却象低等旅馆的房间一般乱成一团。
乱的不是房间,是人,是人的心。
他默默无语地抽了一支烟,又接上了另一支。
丽丽站起来,从厨房里寻出一个酒杯,给他放在面前,满满倒起一杯。
他端起酒一展脖子喝了个净光。
她也喝了自己的一杯。
第三杯时,她说:“咱们干一杯吧!”
他拿起酒杯,两个人当啷一碰,各自都一饮而尽。武惠良眼泪象断线的珠子一般从脸上
淌下来。
“别哭……也许以后我们不会在一起吃饭了。本来我不希望那种结局,可你……我求你
别哭了……”
武惠良还是没说话,又灌了一杯酒。
酒没有了。
两个人木然地呆坐着。
城市已经完全寂静下来,只有春汛期的黄原河在远处发出雄浑的声响。隔壁的房里,传
来男人的深沉的鼾声。
武惠良站起来,想要离开这个小桌,丽丽却伸手拽住了他的胳膊。他索性伏在饭桌上,
出声地哭起来。几天里,他第一次这样无拘无束地痛哭。他哭他自己的悲惨命运;他也受不
了丽丽折磨她自己!
酒力猛烈地挥发了。他离开小桌,跌跌撞撞走过去,一头倒在床上,继续哭着。
丽丽也走过来,躺在他身边,说:“你冷静点。哭解决什么问题?我们一起谈谈……对
你,我一直真诚地爱着。可现在我也真诚的爱古风铃。如果我不说出这一点,那才真是对不
起你了。
“当然,在感情上,你们两个都有权力要求我,但问题是你的确受了伤害。我也不知该
怎么办……虽然我知道你无法原谅我,但我还想和你一块生活下去。最少咱们应该试一试,
看我们能不能还生活在一起……”
武惠良不哭了。他开口说:“你要试你试吧,反正我没有多少信心。归根结底,对你来
说,我将会是多余的人。到目前这种局面,我承认这是必然的。因为你成了诗人,你瞧不起
我的工作。我自己永远都成不了什么诗人……既然是这样,你去寻找和你相般配的艺术家去
吧!如果我仍然赖着和你在一块,最后不高尚的反而是我了……”
“你在讽刺我,我承认,是我不高尚,从一开始就不高尚……”
“那么,最伟大最光辉最高尚的就只有古风铃了?”他刻毒地讽刺说。
丽丽不再言传。
沉默。久久地沉默。
丽丽酒喝得太多,已经睡着了。
但武惠良却睡不着。他恨自己太软弱,为什么一再在丽丽面前哭鼻子呢?他即使失去了
她,也不能在她面前失去男子汉的尊严!
他实在是太累了。想睡,但又睡不着。他爬起来,摸进厨房,另外找出一瓶白酒,接连
喝了几杯,又回来躺下,还是睡不着,又起来喝了五六杯,倒在床上昏昏然然,仍然没有完
全入睡。
夜,一个彻夜不眠的夜……天亮以后,丽丽出门上班去了。但他却爬不起来,心跳每分
钟达到一百几十下。
他没有按时上班去。
武惠良灰心丧气地躺在床上,屋顶似乎在头上面旋转——生活的信心粉碎了,崩溃了!
他昏乱地想,也许人生正如某些人所说,就是一场疯狂的角逐,一切都不过是逢场作戏
罢了!既然是这样,也就索性宽容地看待一切,包括宽容地看待自己。为什么要那么认真
呢?是的,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他太认真了!人和社会,一切斗争的总结局也许都是中
庸而已。与其认真,不如随便,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有钱就寻一醉,无钱就寻一睡;
与过无争,随遇而安……这样想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