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这村吃那村,一路吃到原西城。
原西城里乱了营,男女老少争逃命。
急坏县长周文龙,请求黄原快出兵!
地委书记田福军,拿起电话发命令。
中国人民解放军,连夜开进原西城。
进得城来眼大瞪,报告上级无敌情——原来鱼精没吃人,后被人把鱼吃尽。
吃完鱼头吃鱼尾,只剩一堆白葛针……当“链子嘴”在村里传开后,田五却后悔极了。
唉,他怎能给自己的儿子编排笑话?他太过份!儿子光景烂包了,对他有什么好处?再
说,这样能解决了他自家的困难吗?“链子嘴”没人给稿费!
这一天,田四又一脸愁苦找到田五,对弟弟说:“咱们再去找找少安,看能不能到他的
砖场打一段零工?要不,秋天种麦子的化肥都没钱买……”
田五一想,也觉得可以去碰碰运气。少安人虽年轻,但为人做事都很宽厚,说不定能同
情他们的处境哩。这样,穷困无路的兄弟俩就准备麻缠他们的“老队长”去了。
第六章
其实,抱同样愿望来找少安人,不止田四和田五。早在春播大动农之前,村里就有许多
人来找他,想为他干一段活,赚几个钱,以便解决春播所需要的化肥。来找少安的人不仅有
一队他原来的“部下”,还是金家湾那面的人。
但少安只能为难地婉言拒绝了这些上门求告的人。不是他不同情左邻右舍的困难处境,
而是他实在无法满足他们的愿望。他虽然买了一台不大的制砖机,开了两个烧砖窑,但用不
了多少人手。除过他夫妻外,已故田二的憨小子常年在这里干活。操纵砖机和烧窑的师傅,
是他出高工资雇用的河南人。把村里的这些人收留下,他根本开不起他们的工资。就是现
在,尽管村前庄后传说他发了大财,实际上一月下来也赚不了多少。到目前为止,还过当年
搞设备的贷款及其利息,他手头只有一两千元的现金积蓄。就他个人而言,和当年相比,那
的确已经是天上地下了。但是,他的事业仍然是初创阶段,并不象人们传说的那样成了“大
财主”。眼下这摊场,怎么可能招揽更多的人来干活呢?
自去年秋天以来,孙少安从没感到生活如此顺心如意。妹妹考上了大学,弟弟当了工
人,他自己的砖场也走上了正路。孙家的历史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辉煌?据神汉刘玉升传播
说,他们之所以兴旺,是因为他们家老窑的风水好。这是纯粹的胡扯。前几年他们不就住在
那窑里吗?可光景日月象个破筛子。这和风水屁不相干,也不是他们个人有多大能耐;如果
世事不变化,他孙少安还是当年的孙少安!
这不是说,世事变了,所有的人日子都好过了。象罐子村姐姐家,光景日月一如既往。
新时代也使他姐夫这样的人更有条件不务正业了。王满银一年四季跑得连个踪影也找不见,
全靠姐姐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只要想起他们的不幸,他和他父亲的心头就罩上了一片乌
云。另外,村里一些有困难的人乞求似地找到他门上,要来他的砖场赚点买化肥的钱,这也
使他的心情感到沉重。
双水村所有人家的情况,少安心里都很清楚。他知道,大部分人家虽然不愁吃饭,但另
外的发愁事并不比往年少。如今这世事,手头没两个钱,那就什么也弄不成。旁的不说,化
肥买不回来,庄稼就种不进去。村里人多口众的几家人,光景实际上还不如集体时那阵儿。
那时,基本按人口分粮,粮钱可以赖着拖欠。可现在,你给谁去耍赖?因此,如今在许多人
吃得肚满肠肥时,个把人竟连饭也吃不上了。事实上,农村贫富两极正在迅速拉开距离。这
是无法避免的,因为政策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这也是中国未来长远面临的最大问题,政
治家们将要为此而受到严峻的考验。这当然是后话了。
眼下贫困的人怎么办?办法不很多。吃救济款吗?现在石圪节乡一年的救济款才三百
元,人均只有几分钱!
当贫困的人们带着绝望的神情来找少安的时候,他常常十分痛苦。他也穷过啊!当年,
他不就是这样绝望过吗?他现在完全理解这些乡邻们的处境。他同情他们。尤其是一队人,
他曾经和这些人一块劳动和生活了二十多年!现在,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手无分文,而他又
帮不了多少忙。
从内心说,不管他自己将如何发达起来,他永远不会是那种看不见别人死活的人。他那
辛酸的生活史使他时刻保持着对普通人痛苦的敏感和入微的体会。
这一天,田四和田五找上门来了。田四是他当队长时一队的老饲养员。多少年里,万江
老汉就睡在饲养室,象对自己的娃娃一样精心喂养那些牲灵。少安象父亲一样尊重这老汉。
田五也是当年一队的社员,他那些笑话和“链子嘴”曾给饿着肚子的人们带来多少快乐
——真的,那时只要和田五在一块劳动,大家就常常忘了忧愁。
现在,这老弟兄俩佝偻着腰,豁牙漏气的央求:让他们在他的砖场打几天零工吧!
孙少安看着他们一脸可怜相,忍不住鼻子一酸。他怎能忍心拒绝他们呢?
可他又怎能答应他们呢?
少安已经知道,他们曾想和海民一块养鱼,但被银花拒绝了。他也知道,他们是信任
他,才又求告到他门上;否则,自己的侄子都不顶事,怎么可能再求两旁世人呢?“少安,
你拉扯我们一把呀!要不,我们连一点量盐买油的钱也没有……”田五哭丧着脸说。
“总不能把粮食都卖了。你知道,我们弟兄人老了,手脚不麻利,再加上化肥买不够,
一年下来也打不了多少粮,卖多了,连一家人的口也糊不住嘛!”田四诉苦说。老兄弟俩你
一言我一语,轮番给孙少安诉述他们的牺惶。他们最后满怀深情地说,现在就看好心的少安
解救他们的危难哩!
孙少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他想了半天,说:“四叔,五叔,你的情况,就是不说,我也知情!但我现在这点摊
场,确实用不了几个人……是这,我每人借给你们几十块钱,先把化肥买回来。我知道你们
现在等肥料下籽种哩,时令不饶人啊!等庄稼种毕了,看我能不能再想点办法。现在正是大
播种的时候,我也准备把砖场停几天,帮我爸和罐子村我姐去种地,因此现在我没什么好办
法帮助你们……”
他说的是实情。田家老兄弟俩说了一堆感激话,一人拿了五十块钱告辞了。
田四田五走后,孙少安的心情一直平静不下来。
他突然对田海民有了看法。本来,海民是应该关照两个老人的——他们不是白要他的
钱,而是要和他合伙养鱼嘛!
这样想的时候,一种义气便促使少安有点冲动地走到村子北头找到海民,直截了当向他
说了他对他的意见。
海民正在做放鱼苗前的工作。池塘里已经盈满了绿茵茵的水。他有点吃惊地看着少安,
一直默不作声听双水村这位新富翁把话说完。
海民对小他几岁的少安讥讽地笑了笑,说:“如今天下怕老婆的不是我一个人,而是一
茬人。我并不为此害臊。你大概不怕?不过,据我所知,你当初也并不愿意和你爸分家。可
后来你拗过秀莲了吗?兄弟,各家都有各家的难处。而在这社会,自家顾自家都挣得人屁直
吼,谁能顾了别人?你如果有本事,你积你的德,给咱多关照几个村里的穷人!我没这本
事。我比不上你。你已经把世事闹得红火热闹,能说这号硬气话哩!我呢?才弄起个小摊
摊,连一分钱的利也没见,倒把一点积蓄都踢腾光了。再说,养鱼是个技术活,咱们人老八
辈子谁弄过这事?万一失败了,我爸和我四爸不是跟着我吃亏吗?另外,象刘玉升预言的,
这池子里弄出个鱼精怎么办?”
海民一番冷嘲热讽,呛得少安无言以对。
是啊,海民话难听,但其中不是没有一点道理——谁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少安从前村返回村的时候,一路上脑子象乱麻缠绕一般。无论怎样,那些上门向他求救
的人都寄希望于他;他们的困难和不幸也使他心里难过——可是他现在却毫无办法帮助他
们。
他看得出来,再过几年,双水村说不定有人能起楼盖房,而有的人还得出去讨吃要饭!
谁来关心这些日子过不下去的人?村里的领导都忙着自己发家致富,谁再还有心思管这些事
呢!按田福堂解释,你穷或你富,这都符合政策!
政策是政策,人情还是人情。作为同村邻舍,怎能自己锅里有肉,而心平气静地看着周
围的人吞糠咽菜?
这种朴素的乡亲意识,使少安内心升腾起某种庄严的责任感来。他突然想:我能不能扩
大我的砖场?把现有的制砖机卖掉,买一台大型的,再多开几个烧砖窑,不是就需要更多的
劳力吗?
好,也许这是一个好门道!这样,不仅能解决村里一些人的问题,他自己的事业也扩大
了!实际上,他早应该这样来考虑问题。现在,农村剩余劳力很多,只要有魄力,完全可以
把事业搞大些!
当然,首先是资金问题。少安估算了一下,将现在设备卖掉,加上那点积蓄,要扩大砖
场,少说也还得另筹借一万块钱。这只能向公家贷款。不怕!只要路子对头,这个风险还是
敢担当的。孙少安已经不是那个借一二百块钱还心惊胆颤的孙少安了——他手里已倒腾过大
宗的票子!头脑发热的孙少安当天吃完晚饭,就到父亲那边走了一遭。他的新打算要征求父
亲的意见。虽然他和父亲分了家,日子基本上各顾各的,但在这样一些重大问题上,少安总
要征求父亲的意见。父亲永远是父亲,在生活的重大关头,求得父亲的指导,这已经象原则
一样固定在少安脑子里。在任何时候,亲爱的父亲,都将是我们精神上一个最为重要和可靠
的支柱!
父亲正在院子外边的那块弹丸之地上营务旱烟苗。从以往年月一直到现在,这块旱烟地
对他们家的贡献是巨大的。这里出产的那些金黄色的烟叶,不仅保障了他父子俩和他二爸的
烟布袋,还有剩余在石圪节的土街上换回几个零用钱。父亲营务旱烟的本领只有田福堂才能
比上。
少安进了烟地,一边帮父亲干活,一边把他的新打算给父亲谈叙了一番。
孙玉厚听完少安侃侃叙谈,一时倒没有对儿子的宏大抱负发表什么评论。
从理论上说,这是儿子自己的事。儿子已经独当门户,并且在社会上钢巴硬站立起来,
许多事情他估摸不透。他的全部能耐也许都在土地上;土地以外的事,他心中无数。从内心
上说,孙玉厚老汉对全家目前状况已经很满足了。家里出了工人,出了大学生,少安的日子
也发达起来。作为牺惶了一辈子的老穷光蛋,他还再敢侈望什么呢?如今,二小子也开始给
他寄钱了,家里有吃有穿,也不缺钱花……这一切都好象是做梦一样!
现在,儿子突然要把事情往大搞,孙玉厚心里不免有些担心。
他沉默了半天,说:“这要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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