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寸金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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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寸金莲- 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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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莲随人奔到里院,只见西北边一间小屋打窗口往外窜火。一条条大火苗,赛大长虫拧着身子往外钻,黑烟裹着大火星子打着滚儿冲出来。香莲一惊,是潘妈屋子!
  幸好火没烧穿屋顶,没风火就没劲,不等近处水会锣起,家里人连念经来的和尚老道们七手八脚,端盆提桶,把火压灭。香莲给烟呛得眼珠子流泪,一边叫着:“救人呀──把潘妈弄出来!”
  几个男的脑袋上盖块湿布钻进屋,不会又钻出来,不见抬出潘妈,问也不吭声,呛得不住咳嗽。那只大黑猫站在墙头,朝屋子死命的叫,叫声穿过耳朵往心里扎。香莲顾不得地上是水是灰是炭是火,踩进去,借灯笼光一照,潘妈抱着一团油布,已经烧死,人都打卷儿了。周围满地到处都是烧糊的绣花小鞋,足有几百双。那味儿勾人要吐,香莲胃一翻,赶紧走出来。
  转天,佟忍安给六十四条杠抬着,一条浩浩荡荡震天撼地送到西关外大小园坟地入葬;潘妈给雇来的四个人打后门抬出去不声不响埋在南门外一块义地里。这义地是浙江同乡会买的,专埋无亲无故的孤魂。其实,不管怎么闹怎么埋都是活人干的事。
  死人终归全进黄土。

乱打一锅粥
  当下该是宣统几年了?呀,怎么还宣统呢,宣统在龙椅上只坐三年就翻下来,大清年号也截了。这儿早是民国了。
  五月初五这天,两女子死板着脸来到马家口的文明讲习所,站在门口朝里叫,要见陆所长。这两女子模样挺静,气挺冲,可看得出没气就没这么冲,叫得立时围了群人。所长笑呵呵走出来,身穿纺绸袍褂,大圆脑袋小平头,一副茶色小镜子,嘴唇上留八字胡。收拾得整齐油光,好赛拿毛笔一左一右撇上两笔。这可是时下地道的时髦绅士打扮。他一见这两女子先怔一怔,转转眼珠子,才说:“二位小姐嘛事找我?”
  两女子中高个儿的先说:“听说你闹着放小脚,还演讲说要官府下令,不准小脚女子进城出城逛城?”
  “不错。干嘛?怕了?我不过劝你们把那臭裹脚条子绕开扔了,有嘛难?”
  周围一些坏小子听了就笑,拿这两女子找乐开心。陆所长见有人笑,得意的也笑起来。先微笑后小笑然后大笑,笑得脑袋直往后仰。
  另一个矮个女子忽把两根油炸麻花递上去,叫陆所长接着。
  “这要干嘛?”陆所长问。
  矮女子嘿嘿笑两声说:“叫你把它拧开,抻直。”
  “奇了,拧开它干嘛。再说麻花拧成这样,哪还能抻直?你吃撑了还是拿我来找乐子?”
  “你有嘛乐子?既然抻不直它,放了脚,脚能直?”
  陆所长干瞪眼,没话。周围看热闹的都是闲人,哪边风硬帮哪边哄,一见这矮女子挺绝,就朝陆所长哈哈笑。高女人见对方被难住,又压上两句:“回去问好你娘,再出来卖嘴皮子!小脚好不好,且不说,反正你是小脚女人生的。你敢说你是大脚女人生的?”
  这几句算把陆所长钉在这儿。嘴唇上的八字胡赛只大黑蝴蝶呼扇呼扇。那些坏小子哄得更起劲,嘛难听的话都扔出来。两女子“叭”地把油炸麻花摔在他面前,拨头便走。打海大道贴着城墙根进城回家,到前厅就把这事告诉戈香莲,以为香莲准会开心,可香莲没露笑容,好赛家里又生出别的事来。摆摆手,叫杏儿珠儿先回屋去。
  桃儿进来,香莲问她:“打听明白了?”
  桃儿把门掩了,压低声说:“全明白了,美子说,昨晚,二少奶奶去她们房里,约四少奶奶到文明讲习所听演讲。但没说哪天,还没去。”
  “你说她会去?”香莲秀眉一挑。这使她心里一惊。
  “依我瞧……”桃儿把眼珠子挪到眼角寻思一下说:“我瞧会,四少奶奶的脚吃不开。脚不行才琢磨放。美子说,早几个月夜里,四少奶奶就不给她裹了,四少奶奶自己也不裹,松着脚睡。这都是二少奶奶撺掇的!”
  “还有嘛?”香莲说。雪白小脸胀得发红。
  “今早晌……”
  “甭说啦!不就是二少奶奶没裹脚拖拉着睡鞋在廊子上走来走去?我全瞧见了,这就是做给我看的!”
  桃儿见香莲嘴巴赛火柿子了,不敢再往下说。香莲偏要再问:“月兰月桂呢?”
  “……”桃儿的话含在嘴里。
  “说,甭怕,我不说是你告我的。”
  “杏儿说,她姐俩这些天总出去,带些劝说放脚的揭帖回来。杏儿珠儿草儿她们全瞧见过。听说月兰还打算去信教,不知打哪儿弄来一本洋佛经。”
  戈香莲脸又刷地变得雪白,狠狠说一句:“这都是朝我来的!”猛站起身,袖子差点把茶几上的杯子扫下来。吓桃儿一跳。跟手指着门外对桃儿说:“你给我传话──全家人这就到当院来!”
  桃儿传话下去,不会儿全家人在当院汇齐了。这时候,月兰月桂美子都是大姑娘,加上丫头佣人,高高站了一片。香莲板着脸说:“近些日子,外边不肃静,咱家也不肃静。”刚说这两句就朝月兰下手,说道:“你把打外边弄来的劝放脚的帖子都拿来,一样不能少。少一样我也知道!”香莲怕话说多,有人心里先防备,索性单刀直入,不给招架的空儿。
  白金宝见情形不妙,想替闺女挡一挡。月兰胆小,再给大娘拿话一懵,立时乖乖回屋拿了来,总共几张揭帖一个小本子。一张揭帖是《劝放足歌》,另一张也是《放足歌》,是头几年严修给家中女塾编的,大街上早有人唱过。再一张是早在大清光绪二十七年四川总督发的《劝戒缠足示谕》,更早就见过。新鲜实用厉害要命的倒是那小本子,叫做《劝放脚图》。每篇上有字有画,写着“缠脚原委”、“各国脚样”、“缠脚痛苦”、“缠脚害处”、“缠脚造孽”、“放脚缘故”、“放脚益处”、“放脚立法”、“放脚快活”等等几十篇。香莲刷刷翻看,看得月兰心里小鼓崩崩响,只等大娘发大火,没想到香莲沉得住气,再逼自己一步:“还有那本打教堂里弄来的洋佛经呢?”
  月兰傻了。真以为大娘一直跟在自己身后边,要不打哪知道的?月桂可比姐姐机灵多了,接过话就说:“那是街上人给的,不要钱,我们就顺手拿一本夹鞋样子。”
  香莲瞧也不瞧月桂,盯住月兰说:“去拿来!”
  月兰拿来。厚厚一本洋书,皮面银口,翻开里边真夹了几片鞋样子。香莲把鞋样抽出来,书交给桃儿,并没发火,说起话心平气和,听起来句句字字都赛打雷。
  “市面上放足的风刮得厉害。可咱佟家有咱佟家的规矩。俗话说,国有国规,家有家法,不能错半点。人要没主见,就跟着风儿转!咱佟家的规矩我早说破嘴皮子,不拿心记只拿耳朵也背下来了。今儿咱再说一遍,我可就说这一遍了,记住了──谁要错了规矩我就找谁可不怪我。总共四条:头一条,谁要放足谁就给我滚出门!第二条,谁要谈放足谁就给我滚出门!第三条,谁要拿、看、藏、传这些淫书淫画谁就给我滚出门!第四条,谁要是偷偷放脚,不管白天夜里,叫我知道立时轰出门!这不是跟我作对,这是诚心毁咱佟家!”
  最后这三两句话说得董秋蓉和美子脸发热脖子发凉腿发软脚发麻,想把脚缩到裙子里却动不了劲。香莲叫桃儿杏儿几个,把这些帖儿画儿本儿拣巴一堆儿,在砖地上点火烧了,谁也不准走开,都得看着烧。洋佛经有硬皮,赛块砖,不起火。还是桃儿有办法,立起来,好比扇子那样打开,纸中间有空,忽忽一阵火,很快成灰儿,正这时突然来股风噗一下把灰吹起来,然后纷纷扬扬,飞上树头屋顶,眨眼功夫没了。地上一点痕迹也没有。好好的天,哪来这股风,一下过去再没风了。杏  儿吐着舌头说:“别是老爷的魂儿来收走的吧!”
  大伙张嘴干瞪眼浑身鸡皮疙瘩头发根发炸,都赛木头棍子戳在那里。
  这一来,家里给震住,静了,可外边不静。墙里边不热闹墙外边正热闹。几位少奶奶不出门,姑娘丫头少不得出去。可月兰月桂美子杏儿珠儿草儿学精了,出门回来嘴上赛塞了塞子,嘛也不说,一问就拨楞脑袋。嘴愈不说心里愈有事。人前不说人后说,明着不说暗着说,私下各种消息,都打桃儿那儿传到香莲耳朵里,香莲本想发火,脑子一转又想,家里除去桃儿没人跟自己说真话,自己不出门外边的事全不知道,再发火,桃儿那条线断了,不单家里的事儿摸不着底儿,外边的事儿更摸不到门儿,必得换法子,假装全不知道,暗中支起耳朵来听。这可就愈听愈乱愈凶愈热闹愈胡涂愈揪心愈没辙愈没底愈没根。傻了!
  据外边传言,官府要废除小脚,立“小足捐”,说打六月一号,凡是女人脚小三寸,每天收捐五十文,每长一寸,减少十文,够上六寸,免收捐。这么办不单禁了小脚,国家还白得一大笔捐钱,一举两得,一箭双雕。听说近儿就挨户查女人小脚立捐册。这消息要是真的就等于把小脚女人赶尽杀绝。立时小脚女人躲在家担惊受怕,有的埋金子埋银子埋手饰埋铜板,打算远逃。可跟着又听说,立小足捐这馊主意是个混蛋官儿出的。他穷极无聊,晚上玩小脚时,忽然冒出这个法儿,好捞钱。其实官府向例反对天足。相反已经对那些不肯缠脚中了邪的女人们立法,交由各局警署究办,总共三条:一、只要天足女人走在街上,马上抓进警署;二、在警署内建立缠足所,备有西洋削足器和裹脚布,自愿裹脚的免费使用裹脚布,硬不肯裹脚的,拿西洋削足器削掉脚趾头;三、凡又哭又闹死磨硬泡耍浑耍赖的,除去强迫裹脚外,假若闺女,一年以上三年以下,不得嫁人;假若妇人,两年以上,五年以下,不得与丈夫同床共枕,违抗者关进牢里,按处罚期限专人看管。这说法一传,开了锅似的市面,就赛浇下一大瓢冷水剎时静下来。
  香莲听罢才放下心。没等这口气缓过来,事就来了。这天,有两个穿靠纱袍子的男人,匡匡用劲叩门,进门自称是警署派来的检查员,查验小脚女人放没放脚。正好月兰在门洞里,这两个男人把手中折扇往后脖领上一插,掏把小尺蹲下来量月兰小脚,量着量着借机就捏弄起来,吓得月兰尖叫,又不敢跑。月桂瞧见,躲在影壁后头,捂着嘴装男人粗嗓门狂喝一声:“抓他俩见官去!”
  这俩男人放开月兰拔腿就跑。人跑了,月兰还站在那儿哭,家里人赶来一边安慰月兰一边议论这事,说这检查员准是冒牌的,说不定是莲癖,借着查小脚玩小脚。佟家脚太出名太招风,不然不会找上门来。
  香莲叫人把大门关严,进出全走后门。于是大门前就一天赛过一天热闹起来。风俗讲习所的人跑到大门对面拿板子席子杆子搭起一座演讲台,几个人轮番上台讲演,就数那位陆所长嗓门高卖力气,扯脖子对着大门喊,声音好赛不是打墙头上飞过,是穿墙壁进来的。香莲坐在厅里,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楚:“各位父老乡亲同胞姐妹听了!世上的东西,都有种自然生长的天性。如果是棵树长着长着忽然不长了,人人觉得可惜。如果有人拿绳子把树缠住,不叫它长,人人都得骂这人!可为嘛自己的脚缠着,不叫它长,还不当事?哪个父母不爱女儿?女儿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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