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着泪说,岁由啊,这挣钱是一件永无止境的事,钱说到底是一样魔鬼般的东西,
它到了谁手里就把谁搅得不安份。在这世上我看钱多也是用钱少也是用,有钱的日
子你不容分说拉我去做美容,没钱的日子我也不过就是不做美容,不去外边吃饭,
做与不做和吃与不吃在我看来都差不多,但不去做不去吃就能省很多的钱,省了很
多钱也就省了很多挣钱的麻烦。唐岁由在电话那头唯唯诺诺,使得阿婆在电话收线
后心里很熨帖。
阿婆于是在这个晚上和大奔东拉西扯地说了许多话,阿婆说今日她去市场买猪
肉东挑挑西挑挑就是怕猪肉不新鲜,后来一个小贩拎起他摊上的猪肉说,阿婆我这
猪肉是刚刚杀的,你摸摸这肉还是热的,阿婆不肯去摸,那小贩又说,阿婆这向新
鲜,不信你看这血还没凝固呢,还在流呢。说着小贩把他手里捏的那块肉举起来,
阿婆果然看见殷红殷红的肉块中间流出一道很细很细同样殷红的血。阿婆摇晃着她
破布一般在头顶飘散的头发说,大奔你看现在这个世界什么东西都是神秘莫测的,
小贩说这肉新鲜得有血,这肉就果然有血在流。阿婆说着,疑惑地摇晃着她苍老的
头,那破布一般飘散的头发也随着摇晃。
宫家纪从他的房间出来,把一地挺括的文件踩得四下乱响。宫家纪苦着脸说,
大奔我们必须迅速地去追数,我被这种你告我我告你的繁琐官司弄得几乎要发疯了,
昨日在法庭我突然就控制不住了,对那个原告和那个女法官竟然大叫大嚷起来,我
甚至喊了一声——我操你姥姥的狗屁官司!差一点就被以藐视法庭的罪名拘留了。
后来我撩起我那皱巴巴的西服说,你们看我被这些狗屁官司弄成什么样了,我的肋
骨在汗衫下面一根根清晰地凸起,仿佛包它们的皮肉都被一把灵巧的刀仔细地剔去
了。我在法庭上把头一拧说,又不是我不还钱,是人家不还钱给我。我在法庭展示
的瘦弱展示的疲惫以及展示的神经质给了所有在场人以无比深刻的印象,连那个恶
狠狠的原告也把他的张牙舞爪收敛了些,在法官发了怒火准备叫人把我带下去时,
原告立即为我求情说,带他下去他也还不了钱,不如就留住他,我们好歹可以继续
和他追债。原告说,宫先生你一定要保重身体,现在你就是唐总债务方面的总代理,
我们关心你和唐总身体的健康比关心自己的身体健康还要迫切,你要打一个喷嚏,
我们都会有一个相应的惊悸。宫家纪笑一笑说,于是我就平平安安从法庭走了出来。
宫家纪轻轻地叹了口气,有时候我感觉自己迷迷糊糊的,现在我明白了我之所
以迷迷糊糊并不是我的智商或者判断力出了问题,而是这世界变化太快,许多的东
西在这快速的变化中你拉我扯地搅和在一起,这一搅和还有什么不迷糊的?宫家纪
说着向大奔和阿婆挥了挥手就走上楼梯去了,一会儿就从他的房间里传来挺括纸张
被踩动的沙拉沙拉声。阿婆也睁不开她的眼睛了,她朝大奔挥了挥手,苍老的声音
柔和地说,大奔该睡了,很晚了。
大奔站了起来,他把客厅的窗户推开来,夜色便在他的眼前展示了出来,迷朦
的月亮隐约在大团大团的阴云中,花园里枯萎的花木终于在夜色中隐藏了自己的本
来面目,它们仿佛青翠盎然的花草一般同样在幽暗的夜晚随着风吹拂的节奏摆动自
己模糊不清的身姿……大奔静立了一会,在花木摆动身躯的时候,他灵敏的耳朵还
听到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大奔知道这是各种各样爬虫在夜色中行走的声音,只有
无数只细脚的行走才会在夜色中制造出这样的声音……大奔静听了一会就感觉有些
毛骨悚然,仿佛整个世界在夜色中有无数的细脚在来来回回地行走,这里面包括了
他的脚,唐岁由的脚,宫家纪的脚以及阿婆那一双瘦骨伶仃颤动的脚……
大奔现在为追数做着积极认真的准备,大奔一方面买了一对重达五十公斤的哑
铃练臂力,另一方面买了一把长长的镶嵌有翠玉的剑练剑术。大奔是闻鸡起舞,他
练哑铃练到这样的地步,两臂的肌肉突飞猛进,胳膊上的肌肉大得仿佛女人结实饱
满的乳房,大奔只要双手握拳缓慢举起,他手臂的那两团肌肉就会迅速地拱起一大
团,一条条凸出的青筋小蛇一般地盘旋在上面,使得大奔几乎可以去做有关健身器
材的广告。大奔练剑术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有一天在大奔练剑术的时候有一只
飞翔的蟑螂正好从大奔的眼前掠过,大奔挥剑朝蟑螂身上一劈,可怜的蟑螂立即拦
腰被劈成两段,油光闪闪的身子在早晨清新的空气中飘零而下……这个镜头被买菜
回来的阿婆看见了,满面纵横皱纹的阿婆看看剑又看看大奔,不由一脸的惊诧。
宫家纪仔细地把所有法庭的通知及传票作了一个全面的清理,明确了在近十天
的时期公司没有任何官司可打,于是他匆匆忙忙把有关A省药材公司的欠债资料复印
一份留底,然后把这些资料的原件和复印件各带一份就和大奔驱车直奔A省,一路上
宫家纪心急火燎地直催大奔开快些开快些,大奔的黑色本田思域就以一百五十迈的
速度直奔A省,也就是开了一天半,黑色的本田思域就到了A省省会。在A省省会,大
奔和宫家纪首先找了一间星级酒店住进去,洗漱之后他们双双到二楼的西餐厅解决
肚皮的问题,他们边吃边商定了在整个讨债的过程中大奔要保持不发一言的形象,
同时对于大奔的服装他们也商定根本无须讲究,大奔只要仿照香港大牌影星周润发
在某部片子里的造型即可,也就是穿一条黑色牛仔裤,上身是一件同样黑色的紧身
汗衫,裸露的胳膊上贴一张和周润发一模一样蝙蝠图形的纹身,再戴一个真正茶色
水晶石黑宽边的眼镜。讨债就由宫家纪主讨,而大奔就作为宫家纪的一个威风凛凛
的背景始终站在宫家纪的左右。
他们在头天睡了一个充足的觉,第二天就按既定方针来到了A省药材公司。公司
的门卫见一辆亮挣挣的挂着某特区车牌的黑色本田思域长驱直入,就有些紧张,门
卫在门口还东张西望,这里宫家纪和大奔就下了车,宫家纪是一身笔挺的西装,瘦
削的胳膊上夹着一个考究的真皮皮夹,宫家纪在前面风度翩翩挺拔地走,大奔在他
身后相距两步的地方紧紧相随,在行走的过程中大奔目不斜视,只是与宫家纪保持
一个恒定的距离,那只黑色的蝙蝠随着大奔的前行也悄然振翅飞翔;公司的许多窗
子都有人伸出了头,他们为了能仔细地看清楚这样一幅带有影视效果的画面,纷纷
从窗户内努力地向外延伸他们的脖子,使得一个个硕大的头在细长脖子的支撑下具
有一种喜剧的效果摇晃在窗外。公司总经理也在这个时候漫不经心地伸出了他的脑
袋,他一眼就瞥见了宫家纪和大奔,他也觉得这两个人走在一起怪趣致的,仿佛在
拍摄一部似乎叫座的电视剧,思维也就这么问了一下,总经理房乐舫就将他的头从
窗外扭了回来。一瞬间他根本没有把这幅画面和远在某特区的一家还算有规模的中
成药厂的宫副总经理联系起来。这起码也说明这家公司已把欠的这笔二百三十万元
的账忘却脑后了,所以房乐舫总经理才会如此地无动于衷,如此随意地就将他的脑
袋从窗外担了回来……房总正很惬意地端起秘书小姐刚送来的雀巢咖啡,目光也同
步落在秘书小姐凹凸有致的身材上,房总在热咖啡的作用下不免对脉脉含情的小姐
有些想入非非,很快他的想入非非便被一只悄然前行的蝙蝠彻底粉碎了,在飞翔蝙
蝠的背景下他看到并认出了微微含笑瘦削的华伦健字号中成药厂的宫副总。房总心
里暗叫一声大事不好,脸上却荡漾起最殷切最热情的笑容,他一把抓住宫家纪的手
就有力地摇晃了起来,嘴里说宫总宫总,真是好久不见了。宫家纪也摇晃着他的手
微笑着绵里藏针地说,房总,你知道我们特区人的啦,我们从来都是无事不登三宝
殿,不用说我们的来意你是清楚的,我们是来收你们的那笔欠款的。
这事我们好商量,说着房总便把他的手殷勤地伸到大奔的面前,然后扭头对宫
家纪说,这一位是……宫家纪笑着对房总耸了耸肩,不置一语。房总于是再次把他
的手殷勤地举了举,大奔依然无动于衷,眼睛仿佛在天桥上行走的模特儿一般冷漠
而空茫地盯着一个不可知的地方。房总于是讪讪地缩回他的手,房总冲着小姐喊,
请给客人上香茶。宫家纪听了这样的话心里头暗暗发笑,他记得上次和唐总来,房
乐舫也只不过是吩咐小姐上茶,今日带着威风凛凛的大奔来便成了上香茶。
宫家纪在沙发上坐下了,他的精致的真皮皮夹此刻夹在大奔的腋下,大奔依然
站立着,目光冷峻峻的。
房总也在沙发上落座了,他和宫家纪紧挨着坐,俩人坐的姿势真有点促膝谈心
的味道。宫家纪说此番来他们唐岁由总经理交代,要他们无论如何不择手段也要将
这笔欠款收回,唐总说A省药材公司又不是没根没基的野鸡公司,他们只要诚心,随
便在牙缝里一刮就是几百万。这样一说,房乐舫就急了,他说,宫总现在日子是什
么日子,现在是经济紧缩经济调控的日子,早几年别说几百万就是一千万我们也是
说给就给,现在不同了,现在别说牙缝就是把我们公司扔进油锅里烙饼似地煎炸也
煎炸不出几百万呀。听房乐舫这样说,宫家纪的脸就阴沉下来,他不说话,只是一
味地抽烟。看着宫家纪如此难看的面色,房乐舫又安抚道,宫总既然你二位大老远
地来了,我们总不会叫你们空手回去的。这样一说,宫家纪面色才好一些。
宫家纪说,房总你要知道我们不是来乞讨的,我们是来拿我们自己的钱,你说
不会让我们空手回去,我们此番来就压根没有准备空手回去。反正公司这次来追账
也是因为公司陷入了空前的经济危机中,我们也被人家喊杀喊打地追账,这笔账追
不回去公司也面临着破产的局面。
房总惊讶地说,你们也被人家追账?是呀,我们也面临人家追账,所以我们只
好来追你们。宫家纪面色黯然地说。
房乐舫叹了口气说,我们亦如此,一方面被人家喊杀喊打地追账,一方面我们
也喊杀喊打地向人家追账。
话说到这里,房总和宫总有了某种共同语言,他们一边喝着香茶一边娓娓叙谈,
互叙心中的烦恼和感受到的压力。
时间就在这叙谈中缓缓流过,这时候久久站立的大奔咳嗽了一声,大奔低沉的
咳嗽立即把宫家纪的思维拉到了现实的土壤,宫家纪立即把忧郁的面孔抹去了,板
着脸说,房总我们的时间是很紧急的,请你立即给我们一个明确的答复。房乐舫还
沉浸在刚刚倾心的交谈中,冷汗被宫家纪一句直冲冲的话惊醒,他抬起头,正好看
到那一只阴郁潜飞的蝙蝠。房乐舫脸上重新堆起殷勤的笑容,他说,宫总万事好商
量,我们还是先吃饭吧。
说着房乐舫就吩咐小姐打电话给酒店定席,按八千元的标准定。然后房乐舫又
打了几个电话要几个副总陪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