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找,让我来。”
仿佛那只怪眼早已洞穿路金哲的身体,看到了掩在臀后的那个开了锁的抽屉。桑乐敏捷地绕过来,不露痕迹地将路金哲一挤,猝不及防地将抽屉拉开。
“噢,这本书就行,我就看这本书。”
那本泛黄的旧医书被她提在手里,无可奈何地摇晃着,犹如一只被擒获的猎物。
“喜欢,要看,你就,拿去……”路金哲尴尬地笑了笑。他要挪动脚步离开,他似乎想摆脱桑乐。桑乐却笑嘻嘻地挡在了他的面前。
“路医生,还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嗯?〃 ”请问,哪一味中药能影响人的心脏?〃 “唔,能作用于心脏的中药有许多种,比如说蟾酥啦,洋金花啦,麝香啦,附子啦等等。有的偏重于活血化瘀,有的重在益气强心。”
“我是想问,哪一味中药吃了可以让人死,死得就像是心脏病。”桑乐直截了当地发问,双目灼灼地盯着路金哲。
路金哲神色陡变,他满脸狐疑地望着桑乐。“小乐,你问这些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是想知道知道嘛。”
桑乐仿佛已经得到了答案,她嫣然一笑,径自挑开门帘,从内室退了出去。
这一来,路金哲反而放不下了。他立刻跟到外间去,迫不及待地叫了一声“小乐”。
“怎么?〃 桑乐站住了。
“你最近睡眠怎么样,还做梦吗?〃 ”做梦,噩梦。整夜整夜地做!
“那语气有点儿自暴自弃的味道。
“能告诉我,都是什么梦吗?〃 ”你真的想知道?〃 桑乐歪歪头,脸上是那种捉弄人的表情。
“当然,很想。”路金哲认真地说。
同样的问题问过很多次,桑乐从来没有回答过。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桑乐却讲了出来。
“梦里呀,是—个小房间,我小时候住过的房间。还有一张小床,我小时候睡过的床。我老是去找那个小房间,老是去找那张小床,老是去找在那张小床上睡觉时的感觉……”“哦,是梦到你小时候的事,”路金哲自言自语地点着头,“唉,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说说吧,这梦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我老是做这种梦?〃 桑乐的神情有点儿咄咄逼人。
路金哲缄默了。
“还有呢,我老是梦见我父亲捧着碗,最后一次在喝中药!〃 重重地掷出这句话,犹如掷出了一个铅球。
路金哲仿佛被那铅球击中似的,神情愕然。
“怎么样,这一下你满意了吧?来来来,你来给我号脉吧,你来给我开药吧,看你有什么能耐把我治好!”
桑乐一屁股坐在桌子前,把胳膊像根棍子似的伸了过来。她的神情显得有点儿歇斯底里。
路金哲愣住了,他没有将手搭在桑乐的胳膊上为她把脉。路金哲当了那么多年的医生,还是第一次在自己的病人面前手足无措。
桑乐从路金哲那儿拿到那本《中医药物学》,晚上临睡之前便躺在上铺的床上翻看起来。这是一本专业书,对常用中医药物的来源、成分、性味、归经、用法、药理作用等等都有着详尽的介绍。桑乐专门翻找那些作用于心脏的药物。
她先找到的是蟾酥。那上面写着,“苦,辛,温,有大毒……”,功能主治是“解毒,消肿,强心,止痛……强心作用与洋地黄相似……”
再往后翻,又翻出了附子。那书上写得清楚,“辛,大热,有毒……,咸附子与豆腐、生姜、或者黑豆、甘草同制之后,豆腐可以吸收附子中的毒性和咸味,生姜有增强温里作用,减少附子的毒性。实验证明,同制之后的附子毒性降低而强心作用保存依旧……”“附子中毒,见唇舌发麻,面白肢冷,胸闷,血压增高,心率显著增快……”
书上的这些文字引起了桑乐的注意,她格外留心地看了又看。忽然,她感到有些异样,那些文字下面隐隐约约地似乎有什么在闪烁。闭一闭眼睛,睁开再看时,那种闪烁却又消失了。
桑乐把书直接移到床头灯下,慢慢地转动书页,如此一来,她就看到一条条细细的亮线宛如长丝一般在那些文字的下面游动。
不是幻觉,不是臆测,那是明明白白的划痕。
桑乐将右手的食指按在一条亮线上,用指甲划着向右移动,于是,一条新的亮线出现了。
桑乐恍然大悟,曾经有人像她一样,对这些文字格外地留意过!
那一夜,桑乐没有睡着觉,当然也不曾有梦。她觉得自己格外清醒。
第二天中午,桑乐下课后刚刚走进食堂,他看到杜晓强坐在紧靠大门的一张桌子前向她招手“桑乐,到这儿来!”
桑乐走过去,看到杜晓强已经买好了饭菜,两份糖醋排骨,两份糖醋鱼,还有一份拌黄瓜。桑乐说:“买这么多,请的还有谁呀?〃 杜晓强说,”知道你喜欢吃糖醋味儿的,就是买给你的嘛。“ 桑乐微微一笑说,“谢谢了。”
杜晓强忽然偏过脸向什么地方看了看,然后提高了嗓门说,“什么谢不谢的,咱俩谁跟谁呀。”
桑乐循着杜晓强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拿着不锈钢饭勺和饭盒的吕藻。桑乐便明白杜晓强提高嗓门是要说给吕藻听的。吕藻排在买饭的长队里,目光却向桑乐这边望着。当桑乐和吕藻四目相对时,吕藻故做洒脱地扬起手打着招呼,甚至还笑了笑。
杜晓强知道那洒脱和那笑都是勉强的,于是他不无得意地动手给桑乐夹了一块排骨,再次提高了嗓门说,“吃啊吃啊,味道好得很。”
吕藻很知趣,他买了饭菜之后并没有到这张桌子上来。
虽然没有别人打扰,但是杜晓强和桑乐并没有吃出预想的气氛。桑乐坐在那里显得有点儿神不守舍,那些糖醋味儿的排骨和鱼似乎难以引起她的兴趣。杜晓强有些着急,他正想打问桑乐有什么心事,忽然看到林晴走进饭堂,大呼小叫地嚷着:“哎哟桑乐,你倒是躲在这儿吃得痛快。你妈妈来了,你还不快去看看?
〃 桑乐一愣,“我妈来了?她在哪儿?”
林晴说,“在宿舍呢。她说了,她在那儿等着你。”
桑乐的情绪陡然变得很坏,她站起身的时候,用脚狠狠地踢了一下椅子。
杜晓强没有察觉,他高兴地说:“阿姨来了?我再去买几样菜,咱们一起吃。”
桑乐没吱声。
杜晓强连忙改口道,“对对,干脆,到外面找个馆子去?〃 ”吃你的饭吧,别操那么多心。“桑乐径直往外走。
杜晓强就在后面跟着。
“咦,你跟着我干什么?〃 桑乐觉得奇怪。
“我得去看看你妈妈呀。”
“得得得,你去看算什么?〃 桑乐不耐烦了。
杜晓强这才无趣地停下来。
从学院食堂到女生宿舍楼这段路,桑乐走得很恍惚。是的,方才她和杜晓强在一起用餐的时候是有点儿心不在焉,她的心思在母亲那里。昨天,桑乐去过路金哲的诊所了,她在路金哲那里借了那本书,她在路金哲那里说了那番话,因此,她预感到母亲会来,——虽然她一点儿也不希望母亲真的会这样做。
桑乐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嚓嚓地响着,她刚刚走到宿舍门口,就听到室内传出母亲急切的声音,“小乐,是小乐么!〃 桑乐应了一声”妈“,门开了。随后,桑乐就被迎上来的母亲抱进了怀里。
对于桑乐来说,母亲此时的拥抱显得既亲热又疏离,既贴近又遥远。桑乐能感到母亲的身子在异样地颤抖,那感觉就像历经风化的崖体在长久的苦撑之后,飘摇难支。
“小乐,咱们回去,我带你回家去。你在学校住,我不放心……”
母亲一副受惊的样子,她那紧缩的瞳孔犹如两颗寒凝的冰粒。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女儿,仿佛桑乐是一个刚刚破茧,就要乱撞乱飞的虫蛾。
“妈,你这是怎么了?〃 ”小乐,回家去吧,在家里睡得好,有妈守着你。“母亲用的是一种近乎乞求的语气。
“嘻嘻嘻,”桑乐尖锐地笑了,“你听谁说,我睡得不好?”
母亲怔了征,嘴唇微微地翕动,却没有说出话来。她的神情中透着犹豫,还有一点点怯意。
桑乐抬起头,看了看她睡的那个上铺。铺盖被卷起来了,有些东西已经打成了捆,还有一个塞满了的大提包。
桑乐连忙爬上去看。
“妈,我打的毛衣呢?〃 ”在提包里。“母亲指了指鼓鼓囊囊的提包。
桑乐又在铺上胡乱翻找,“妈,我的书呢?〃 ”什么书?〃 “《中医药物学》。”
母亲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慌乱,“先回家,然后再给你书。”
“先给我书,然后我回去。”
……像是两个孩子在斗气,母女俩僵在了那里。走廊里的脚步声和说笑声渐渐多起来,吃完午饭的人开始陆陆续续地回来了。桑乐可是不愿意让同学们看到她和母亲在这里争执,不愿意让别人对此生出议论和猜测。她想了又想,只好答应了母亲的要求,先回家住上一段时间再说。
桑乐回家住的那天晚上,天气骤变。桑乐倚在床上,耳边仿佛听到院子里有无数脚步在疾行。桑乐起身来到窗前,只见外面的暮色晦暗而浑浊,小院铁门上和院墙上爬着的那些葡萄藤就像深湖中的怪鱼似的在不住地搅腾。那一片一片的藤叶犹如鳞甲一般被逆翻起来,望上去竟有些让人骇然。更为惊心的是院中的海棠和夹竹桃,她们全然失却了素常端庄秀丽的仪态,一个个在风中摇摇摆摆,披头散发,呼天抢地……
桑乐看了一会儿,心中渐渐郁闷起来,于是她便拉上窗帘,将那些情景隔在了视线之外。
虽然眼不见了,心却依然难静,是心事翻涌着,是老房子飘摇着,让人觉得飘忽不定,没着没落。
母亲敲门了,母亲说,“小乐,开门呐,你插着门干什么?〃 桑乐打开门让母亲进来,母亲手里拿着书,正是那本《中医药物学》。她把书放在床头柜上说,”小乐,你的书,给你了。妈妈说话算话吧?〃 桑乐没有回答,只是很快地把那本书抓在了自己手里。
母亲迟疑了一下,然后开口问道,“小乐,你看这种书干什么?你学的又不是中医。”
桑乐吐出两个字,“想看。”
母亲长长地“唉”了一声,然后换了个话题说,“我看了,你买的毛线还不错,可就是——眼下你们这些男孩子女孩子,不是都时兴买毛衣吗?〃 桑乐回答说,”你们过去的男人女人,不是都时兴打毛衣吗?〃 母亲缄默了。
母亲就那样枯坐,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却又分明无话。
过了好一会儿,桑乐说,“妈,你去睡吧。”
母亲说,“要不要我陪你睡。”
桑乐摇摇头。
母亲的眼眶忽然湿润了,“小乐,你小的时候,老是要妈陪你睡。就是这张小床,你睡在里边,妈躺在外边。你要闻着我的头发味儿才肯睡,我就咬着你的小耳朵。就那么咬着,含着……”
“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