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若隐若现的脑袋靠近了湖岸,然后是修长的身影在湖岸边升起来。桑乐伏下头,憋足气,手划脚蹬,很快地也来到了岸边。当她往岸上走的时候,她看到杜晓强已经钻进了吉普车里。
“Hi,快到这儿来!〃 杜晓强从车里探着头喊,那声音怪怪的。
“不,等一会儿。”桑乐一边说着,一边往放衣服的那棵树下走去。
“哎哟!——〃 桑乐尖叫着。不知道什么东西扎了她的脚,身子一歪,她摔倒了。
“怎么啦,怎么啦?〃 杜晓强飞快地跑过来。当他扶起桑乐的时候,两个人不由自主地抱在了一起,那呆痴般的拥抱,让两个人颤栗不已。
他们的身体都明白无疑地告诉对方,他们彼此都是赤裸相见的。
桑乐觉得耳膜那里像刮风一般轰轰作响,那是杜晓强在急促地喘气。然后是漫无边际地抓搔,那情形就像寒冬季节一只饿急了的兔子在白菜地里刨食儿。
这动作是传染性的,桑乐的手也不由得动起来,在对方的身体上游移。
对方忽然敏捷地抓住了桑乐的胸部。桑乐呻吟了一下,对方即刻痉挛般地抖动起来。唔,那年轻的蝶泳的手,像搅动湖水一样搅动着她,让她简直难以承受。桑乐禁不住缩拢双肘,想要把他推开。对方却仿佛知晓似的抢先低下头,寻觅她的身体。
又是那种出其不意的敏捷,让桑乐无法抵御。
随着对方的动作,桑乐感到身体慢慢地膨胀起来,如同花朵开绽的感觉一点一点地从体内汲出,于是她就有了微醺般的眩晕。神志在摇了,心旌在荡了,她闭上了眼睛,仿佛又进入了童年的那个梦里……
沙沙拉拉的,有什么声音在响。随后就有清新的草莓气息弥漫开来,让人在馨香中生出一种蜂舞蝶飞般的幻觉。桑乐微微睁开眼,恍惚中似乎看到一块黑蓝色的大窗帘上缀着月亮和星星,于是她意识到她已经躺在了地上。把眼睛睁开些,再仔细地看,这才看清楚沙沙的响声是从杜晓强的嘴边发出来的,他正急切地用牙齿撕咬着那个小工具的外封。
看着月光下桑乐的眼睛,杜晓强慌乱地说,“我会,我会!〃 他似乎觉得桑乐在笑,那笑竟有点儿像母亲在看着孩子笨手笨脚地要自己动手打开果冻盒的封盖一样。
杜晓强终于将外封撕开,然后如同做手术的外科医生一样,戴好了套子。
接下来,它就变成了苍蝇,像苍蝇一般慌乱地四下冲撞着,想要寻找一条通道。
就在它不得要领,仓仓惶惶之际,忽然有一只手沉稳地握住了它。
航船有了领水员,它顺利地入港了。
“啊,真好!”杜晓强发出感叹,“你好吗?〃 ”……好。“ 年轻而自信的鳄鱼摇头晃脑地疯狂起来,桑乐觉得她就要被撞烂扯碎了。
就在桑乐已经忍不住,想求他停止的时候,杜晓强忽然大叫一声,然后慢慢地瘫在了她的身上。
桑乐舒了口气。
其实,那时间短得可怜。
桑乐又深深地叹了口气,这—切,和她梦中的期待毕竟太不相同了。
月亮是恬静的,晚风散淡地在湖面上拂过。桑乐缩拢着身子,宛如一只伤痕累累的麋鹿,默默地躲在树丛里休养生息。疼痛在慢慢地平复,恍惚中桑乐觉得方才那阵混乱的躁动,已是久远的过去了。
杜晓强却无法平静,他发现有什么地方似乎不大对头。当然是他自己不太对头,这么快就结束了,这么笨蛋,这么无能。在桑乐的面前,他好像是个孩子,尽了力去做事,然后惴惴不安地等着母亲做出评判。
可是,可是,桑乐怎么会让人觉得她是沉稳的领水员?怎么会让人觉得她是母亲呢?
这就分明不大对头了!
杜晓强忽然想起桑乐常常把大胡子吕藻叫做“小朋友”,此刻杜晓强觉得他自己似乎也变成了“小朋友”。
怪了,怪了,真是有点儿怪,在她的沉稳面前你会发现自己的怯弱,在她的甜熟面前你会感到自己居然是那么的生涩。这个丰饶的小女人!
桑乐此时是沉默的,杜晓强也无话可说,虽然他很想找出一些话,来掩饰自己的尴尬。这心事,桑乐触到了。她显然不想让他尴尬,她也在尽力地寻找话题。
“你的鼻子很骄傲,”桑乐用手指抚着杜晓强的眉骨,然后慢慢地滑下,用柔软的指肚感受着那道隆起的山脊。“你长得像谁?〃 ”像我妈。不,我妈说,我像姥爷。“
“唔?〃 桑乐的想象张开了,她仿佛看到了长着这样一条鼻子的老人。
那影子是模糊的,让人无法看清。
当桑乐在那样想象的时候,杜晓强抖抖胳膊,舒口气说,“喂,你觉得累了吗?哦,我可是真累。”
“你太用劲儿了,你干什么都太用劲儿。”桑乐抚摸他结实的胳膊说,“你后来游的是蝶泳吧?游得真快,动作真好看。”
“那当然,”杜晓强得意地说,“那是我姥爷教的,他年轻时参加过业余比赛。”
桑乐于是又开始想象游着那样一种姿势的老人。这—次,她仿佛看到那老人的肩背和臂膀了。
“咱们回去吧?我还得送车。”
由着杜晓强扯着胳膊,桑乐慵懒地站了起来。
“这辆越野吉普车挺酷的。”桑乐再次打量着月光下的“老人家”。
“那当然,”杜晓强得意地说,“这是我姥爷的车,是他自己改装的。”
桑乐上了车,坐在杜晓强的身边。车子飞快地移动起来,桑乐仿佛看到了那老人坐在驾驶室里开车的样子。
“你姥爷原来是开汽车的?〃 ”不,我姥爷是地质工程师。到处找矿,镍,铬,锶,钽……稀有金属。“ 你姥爷也是稀有金属,桑乐心里想着,嘴里却没有说出来。杜晓强本来打算先开车把桑乐送回学院,然后自己再把车送回姥爷那儿。可是桑乐却提议先送车,然后再打辆的士一起回学院。杜晓强乐得同意,这样桑乐就能在自己身边多呆一会儿。
杜晓强没有驾照,他是偷偷开车出来的,见不得警察。“老人家”摸着黑,连着钻了几条偏街小巷,杜晓强忽然说一声“到了”,桑乐就看到吉普车前面的大灯亮着,慢慢地停向街旁的一家汽车修理店前。
桑乐能看到的背景是两三辆修理的汽车,前景却是一个两腿叉开,迎在光柱里的男人。那男人个头奇高肩膀奇宽,下身绷着牛仔裤上身套着运动衫,脑袋上还扣着一顶棒球帽。
“姥爷……”杜晓强怯怯地在嘴里嘟哝一声,腾地踩住了刹车。
桑乐盯着光柱里的这个男人,脱口说,“哇,这就是你姥爷呀!〃 杜晓强没有答话,他只顾朝着姥爷傻笑了。
“晓强啊,你可真敢乱来。”那男人嗓音是浑厚的,听上去仿佛是汽车轰了一下油门。
他打开车门,探着身子往里面看。如此一来,他就看到了在杜晓强的旁边还有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在燃烧。
第二章 你和我是同类
在地球生命演化的进程中,视觉的出现无疑是具有质变意义的重要进展。逐渐复杂起来的细胞体开始有了物理学意义上的进化,一些细胞壁可以感受到外界的某种刺激,因而产生一系列的化学反应。如果这种刺激是光的辐射,那么这种反应就是视觉。
我最初是以视觉来感知桑乐的。
“姥爷,这是桑乐。”晓强对我说。
“唔,”我向晓强身后的姑娘看去。我感觉到光的辐射了,那辐射很强烈,我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她的肌肤是晶莹的发光体,在乳白色的细腻中通透着,熠熠地闪着变幻不定的光泽。
“杜晓强告诉我,他姥姥的小腿得了皮肤慢性溃疡病,我想来看看。”被叫做桑乐的这个光团说。
她轻轻地晃了晃脑袋,于是生长其上的那些茂密而柔软的作物就以无数微妙的运动构成了一幅幅奇姿。那是活力盎然的土地,所以那些作物长得油亮亮的,透着生命的润泽。
“请坐请坐。你喜欢喝什么,咖啡还是茶?〃 应该避一避这种对视觉的强刺激了,我一边说着,一边把目光移开,向小柜那边走。
“姥爷,你别管她,让我来——”晓强伸手拦住我。
晓强去给我们泡茶,于是我们在茶几前坐下了。
“她姥姥小腿的皮肤慢性溃疡,已经好多年了。打了不少针,用过很多药,就是不见好。”
我说这话的时候,始终直视着她的跟睛。那双眼睛的瞳孔很大,因其大而呈现出开朗而温暖的褐色。这种感觉,有些似曾相识。
“我们好像见过?〃 我说。
“姥爷,那天晚上,就是桑乐坐在吉普车里。”晓强端着茶水走过来。
哦,是的,想起来了,那两个凸显在深色背景下的明亮的光斑。当你看着它们的时候,你就会想到它们是天体望远镜,它们似乎是在一个遥不可测的距离之外好奇地观察着你。此刻还是这种感觉。“小腿皮肤慢性溃疡在中医学上叫做臁疮。好发于小腿下三分之一胫骨嵴两边踝部皮肤和肌肉之间。它是因为下肢气血运行不畅,湿热下注,气滞血凝造成的。可以取阿是穴用灸,外敷血竭、乳香和没药捶制的清疮生肌膏。”
听这姑娘说得头头是道,我不禁奇怪地问,“怎么,你学过中医?〃 ”
我妈妈喜欢中医。我爸爸活着的时候,得过这个病,我妈妈用中医教的这个方法给他治过。“
她对我笑了笑,她的笑在发光发热。
我看到她是温热的,她的唇热烘烘的,使它周围的空气生出了褶皱,呈现出类似晕染的效果。她的耳轮宛如玉片一般晶莹剔透,一条条微血管好像细密而精致的远红外发光管,不停地向外辐射着热波。在历经数十亿年的地球生命演化进程中,产生了许多能看到红外线,能看到热的生命体。因此,它们能在黑暗中看到附近那些隐藏的温暖的活体,并得以猎获它们。
这个辐射着热波的活体丝毫不知避险地站起来,靠近了我。“你瞧,我把膏药带来了。另外,我还想绐她试试灸法。”
“姥爷,偏方治大病,就让她给姥姥试试吧。”晓强在旁边热心地推销着。
当然,当然,既然贺榆几乎什么药都用过,什么治疗方法都试过,再让这个小桑乐来试试又有何妨?
我向卧室那边喊,“贺榆,来呀。看看晓强给你请的小医生。”
“好,我瞧瞧你们请来了什么医生。”贺榆应着。
强,弱,强,弱……,这是一种对比强烈的节奏。脚步声从卧室那边传过来,贺榆一歪一歪地走了出来。
贺榆的小腿肚原本是柔韧而洁白的,如今这种记忆仿佛侏罗纪的沉积岩一般,已然变成了化石。榆穿着宽大的白布裤,她小心翼翼地将左边的裤腿提起来,于是就像揭开了展览台上的罩布,赫然地露出了斑驳的样品。皱裂的表皮层层迭迭地垒摞着,它们用那种失却生命迹象的黑褐色述说着干枯,述说着坚硬。外渗的血迹和粘液犹如古老的树液一样凝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