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乐翻弄着母亲那带着樟木味儿的青春,一个硬硬的东西忽然硌住了她的手。
那是一个旧笔记本的早已老化的大塑料皮,里边夹着几张泛黄的黑白照片。
嫩柳春水旁的年轻,小山软雪上的靓丽……还有,还有,三个人的合影。这是幸福的母亲,这是扎着冲天辫儿的桑乐,这是,路金哲!——桑乐眼前蓦地一黑,身不由己地歪倒下去,脑袋在箱架上“咚”地撞响了。
吕藻在起居室那边听到了响声。“桑乐,桑乐”,他一边喊着,一边急急地跑了过来。
第十六章陪你一起当老鼠
“姥姥,我这就带他走了啊。”
桑乐偏着脑袋,朝着贺榆笑。桑乐的瞳孔是褐色的,犹如猫眼一般放大着,显得格外清澈,格外通透。那蓬松的额发,浓密的眼睫,犹如带露的嫩草一样纯美。那嘴角的笑是香甜的,像绽开的石榴,像糯米酒。
贺榆怔了怔,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上次是她自己告诉桑乐的,老头子那东西已经不行了,她问桑乐中药里有些什么壮阳的药。桑乐这次登门来,就说已经把药问好了,已经把医生找好了,要带着翁行天去看看。
贺榆把目光投向翁行天,等他说出个“不”字来。其实很简单,翁行天只要说一句“没时间呐”“那就下次吧”之类的话就成。可是,翁行天偏偏不吭声,只是站在那里笑。
翁行天是要跟桑乐走的,桑乐是一个无从抵御的诱惑,桑乐是一个无法拒绝的召唤。方才给贺榆做完灸疗,桑乐悄悄对翁行天说,“我想让你跟我出去,我需要你——”桑乐说这话的时候,神情中着美丽的忧郁,带着无助的软弱,翁行天毫不迟疑地点了头。
“老翁,你上午还有空吗?〃 贺榆心犹不甘,她向翁行天做着提示,做着启发。
“我想,应该凑医生的时间。人家也是抽的星期天,不容易。”翁行天说。
贺榆看到了,站在翁行天身边的桑乐得意地歪歪脑袋,扯了扯翁行天的胳膊,那动作沾着点儿撒娇的色彩。
贺榆无法发作,当然啦,小辈长辈嘛,这种亲热似乎无可厚非。
“是呀,姥姥,他得去,我已经和路大夫约好了。”桑乐说。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了!贺榆的心哆嗦着,她方才其实都看到了,看到了这个疯丫头和没出息的老头子眉来眼去,看到了他俩悄悄地摸摸戳戳。瞧瞧,老头子的衣服都换过了,绿T 恤白休闲裤白皮鞋。这是早就串通好的事。
贺榆想喊,滚出去,你们滚!晓强告诉过我,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这样的一句,“好,你们看完医生,一起回来吃饭,咱们做肉盒。”
神情极平静,语调也波澜不惊。
翁行天看看贺榆,再看看桑乐,说道,“我们赶得上点儿吗?我看,还是你自己随便弄点儿什么吃吧。”
贺榆却说:“赶什么点儿嘛,反正是星期天,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吃。”
那一男一女就走了。
看着他俩的背影消失在门边,贺榆又一重一轻地拐着腿来到窗前。透过窗子,贺榆目送着这一男一女。她看着他俩穿过楼后的白杨树,向宿舍楼外走去。绕过宿舍区的大门,就是外面的马路了。翁行天的车就停在那儿,那辆老不死的吉普车。
贺榆赶快转过来,走到朝向马路那边的窗子前。
远了,看不清楚了,何况还有马路边那些法国梧桐树叶在摇摇晃晃,遮遮掩掩。书架上摆着一架旧望远镜,那是翁行天多年野外作业的爱物。贺榆心中一动,信手将它拿了起来。清楚了,清楚了,看到了梧桐树叶,看到了树叶细细的叶脉,甚至看到了叶脉上爬着的虫子。还有两个大虫子在吉普车上,虫子在搂抱,虫子在接吻!竟然,竟然啊……
贺榆久久地坐在那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等到气息慢慢地喘匀了,贺榆才不慌不忙地起身去做肉盒子。打开冰箱,取出在超市买回的肉馅,倒进电动搅拌器里。放水,放葱,放姜,放料酒,放花椒粉……。要想有滋有味儿,佐料是要放够的,贺榆在心里笑着,她弯腰在柜角下面摸了又摸,摸出个小包包来。剥开一层又一层塑料袋,露出了那包“毒鼠强”。
贺榆把这味佐料放进去,才轻轻按下搅拌器的按钮。
透明的大搅拌杯里波诡云谲,杯身颤栗着,似乎有些怯,有些畏。好了,好了,水肉交融了,天衣无缝了,把搅拌杯拿下来,将肉馅倒进搪瓷盆。搅好的肉馅像一砣凉粉,光洁滑润。佐料挺足,香油挺多,这样的水馅吃起来很嫩很活,那口感妙不可言。
一个喷嚏蓦地在身后响起,贺榆哆嗦了一下,未等她回过神,狮子狗已经摇着短尾跳上了案子。它盯一眼小盆里的肉馅,再望一望贺榆,口中唁唁有声。
“去,狮子,没你的份儿。”贺榆向狮子狗轻轻地挝了一掌,然后拿起搪瓷盆盖,将肉馅盖严,放进了冰箱里。
按部就班,有条不紊,要做的事情都已做完,贺榆这才坐下来,拿出纸和笔,准备给女儿翁怡心留下一封信。
“你说的那个诊所在什么地方?咱们往哪儿走?〃 翁行天一边开车一边问桑乐。
桑乐说,“你就开吧,该拐弯的时候,我会告诉你。”
“我能感觉到,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翁行天看了看桑乐,“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是地层断裂了,还是深海海啸了?〃 ”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问,“桑乐将身子依赖地靠过来,”我需要你,我就是想和你在一起,我就是想让你陪陪我……“
那语调真挚得几近痛切,凉凉的脸颊挨在了翁行天的胡子上。吉普车晃了晃,差点儿上了人行道。
翁行天心甘情愿地听命于桑乐,他了解他自己,他无法拒绝青春和美丽。拐了几个路口之后,吉普车上了花园路。一直向北,向北,驶出了市区。
“乐,我知道了,你说的那个诊所,是郊区农民开的。”翁行天终于忍不住,又开口打趣儿说,“唔唔唔,我明白我明白,那是一个满山转着采药的张仲景,一个游荡江湖的华佗。”
桑乐摇摇头,她用手一指说,“到了,到了,前面就是。”
那是北郊动物园。
吉普车停稳后,桑乐跳下来,直奔门前的水果店。香蕉,苹果,糕点,她买了一提袋。
翁行天不解地说,“怎么回事,乐,你就是想让我来这儿啊?〃 ”对呀,我就是想让你陪我看朋友,一个老朋友。“ 桑乐带着翁行天向狮虎山和猩猩馆那边走,她一边走,一边给翁行天讲猩猩的家事。于是,翁行天就知道了那边的猩猩馆里有“苦苦”“贤贤”和它们的孩子这样一家人,知道了后来鸠占鹊巢的“帅哥”,知道了如今“苦苦”独处的可怜和孤寂。
翁行天留意到,桑乐讲这些事情的时候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投入,然而她的目光她的神情却是游离的。仿佛在一种表层的背后,还隐着另一种深层的东西。翁行天暗暗诧异,这姑娘何以会对猩猩的一家如此感兴趣?而且对那个“苦苦”,显然怀有一种复杂的情绪。
走过狮虎山,接近猩猩馆的时候,桑乐忽然加快了脚步,显得有些急切,有些迫不及待。跟着桑乐来到猩猩馆的那个铁笼隔间前,翁行天一眼就看到了一个黑黑的家伙躺卧在铁笼隔间里。那黑猩猩脊背对人,一动不动,好像是睡着了。
“喂,‘苦苦’,‘苦苦’,我来看你了。”桑乐手里晃动苹果,亲切地叫着。
那脊背毫无反应。
翁行天也跟着喊,“哎,哎,醒醒,醒醒啊。”
桑乐又喊了几声之后,疑惑地说,“怎么,它病了么?〃 ”瞧,我会让它起来。“
翁行天拿起一个香蕉,透过铁笼缝略微一瞄,然后掷了进去。香蕉准准地掷在那黑猩猩的后脑勺上。“呜噜噜——”那黑色的脊背发出一串低沉的咆哮,然后慢吞吞地站起来,转过了身子。
翁行天和桑乐顿时怔住了。他们面对的那张脸看上去有几分狰狞,有几分可怕,有几分丑恶,还有几分可怜。之所以给人留下这种印象是因为那双眼睛。严格地说,那不应该再算是眼睛,而只是两个窟窿。窟窿里像是被啄过,被捣过,被挖过,被烙过……光滑的地方已然是一无所有的洁净,残存之处却带着累累赘赘的肮脏。嫩红的新鲜俨如仍旧在滴血,而黑黢黢的陈旧却疑似焦结的硬痂了。
“它不是!——〃 桑乐失声喊。
“呜噜噜——”双目已眇的黑猩猩又是一声长嗥,像是咆哮,又像是哀鸣。
桑乐手一松,提袋里的水果滚在了地上。
“走吧,咱们走。”翁行天捡起水果袋,揽着桑乐的肩膀,一起离开了这里。
桑乐似乎受了惊吓,她望着翁行天,嘴里喃喃地说,“它不是,怎么回事?
它真的不是——“
“唔唔,知道了,它不是‘苦苦’,不是。”翁行天小心地抚摸着她的手。
狭小的铁笼隔间旁边就是宽敞的猩猩乐园,绿树、假山石、水池、沙堆,看上去恬静而又惬意。那个老饲养员在向水池旁边的不锈钢盆里放食物,母猩猩“贤贤”
慢慢地走过去了,这个温婉的小母亲,她挺着肚子,一脸的祥和,一脸的幸福。
像流星一样窜上来的是两只调皮的小猩猩,它们抢夺着食品,尖叫着,追逐着。
“贤贤”无为而治,视而不见,俨然一副慈母的样子。严父冲上来了,他摇晃着魁伟的身体,奇长的双臂在空中挥舞着,喉咙里发出一阵威严的低吼。小猩猩们顿时停止打闹,乖乖地望着它。它走过去,在食品盆里挑了一个苹果,然后就从食品盆边让开。于是,小猩猩们也依次上前,各自取了食物,偎在它的身上呱呱地啃。“哎,‘苦苦’,‘苦苦’!”桑乐兴高采烈地向那只雄猩猩招手。
那雄猩猩望了望桑乐,屁股纹丝不动,只是一前一后地晃晃身子,权做打了招呼。桑乐把一个肥大的香蕉高高地扬起,希图引它过来。它显然并无兴趣,依旧啃着它的苹果,怡然自得地任由小猩猩们和它耳鬓厮磨。
“喂,它就是‘苦苦’啊?〃 翁行天揶揄地笑,”啊,我明白了,刚才那位笼子里的伤兵想必是‘帅哥’喽。“ “嗯,”桑乐点点头,她疑惑地自言自语,“怎么会是这样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老饲养员早已与桑乐相熟,等他料理完猩猩馆的那些杂事,桑乐就上前和他搭讪。那老头子平时也难得有人聊天,于是就有滋有味地把猩猩们的事儿讲了一遍。
原来,“苦苦”独自在铁笼隔间里关久了,渐渐显得精神萎靡,不爱活动,不思吃喝,体重下降了许多。上面担心这样下去,它会病倒。商量来商量去,觉得还是试试把它放回去。
刚开始的时候,“苦苦”和“帅哥”各自在脖子上都套了铁链,以那铁链的长度做半径划出的圆弧能够让它们彼此相近,却不至于相交。这样,当两只雄猩猩相逢之时,它们可以互相吹胡子瞪眼,却无法动手动脚。
“帅哥”每每不可一世,只要靠近对方,必定叫嚣跳踉,以逞猩威。“苦苦”
则完全是一副败军之将不可言勇的老实相,它低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