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因为你从来就没有停止过翻查我的箱子。”
听了这话,卓竹青和路金哲对望了一眼,然后无奈地摇摇头。
桑乐的情绪越发亢奋,“妈妈,路医生,你们不是总想搞清楚我的梦是什么内容吗?我可以告诉你们,我梦见的,总是我父亲喝下那碗中药汤时的样子!〃 ”
乐乐,别说了!“卓竹青想扑上来,捂住桑乐的嘴。
“嘻嘻嘻——”桑乐闪了闪,随后发出了一串尖锐的笑声。那声音听上去令人悚然。“蟾酥,附子……深度昏迷,面白肢冷,心脏猝死……好了好了,东西都在这儿,看你们两个怎么解释吧!”
桑乐说完,将父亲的病历拍在了桌子上。
路金哲约略地看了,约略地想了,忽然失声顿足道,“竹青,你真的做了这种事?我应该想到,我不是没有想到啊!”
桑乐冷冷地盯着路金哲说,“不对吧?我母亲可是不懂什么中药,如果没有你这位中医先生——”
“天呐,别说了,”卓竹青呆呆地望着女儿,“乐乐,当年我借过路医生的那本药书。后来,你又去借的时候,我就想,这都是天意,天意!”
“什么天意?那完全是人意,是这个奸夫的主意。他,就是杀害我父亲的主谋!〃 ”乐乐,你别急,你听妈说。我不想连累他,事情是妈一个人做的,“卓竹青的眼眶潮湿起来,她指着路金哲喃喃地说道,”你千万别怪他,别怪你的父亲啊。“
“父亲?你是说,他是我的父亲?”桑乐诧异了。
“是的,孩子,他才是你的父亲。”卓竹青含着眼泪点点头,“乐乐,你既然翻出了这张旧照片,那么妈妈再让你看一个旧东西吧。”
卓竹青起身来到写字台前,她打开抽屉的锁,取出了一个红木首饰盒。从那首饰盒里,卓竹青拿出了一个发黄的信封,然后把它递给了桑乐。
那是一份保证书。
卓竹青与路金哲旧情难舍,婚后悄悄来往,终于被桑绍龙发觉。对于这件事,卓竹青觉得心中实在有愧,既让桑绍龙担着丈夫的名义,又要让桑绍龙养着他人的孩子,这样实在是太对不起桑绍龙。更何况,怀着这种秘密在丈夫的身边生活下去,对于卓竹青来说,也是一种越来越难以承受的心理负担。
于是,卓竹青就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向丈夫和盘托出。她把自己交给桑绍龙去裁决,她做好了准备,离开桑绍龙,独自带着女儿生活。
但是,桑绍龙离不开孩子,也离不开卓竹青。所以,她就让卓竹青写下了这份保证书。他让卓竹青做出承诺:今后再不与路金哲来往……
桑乐懵了。
她放下那张泛黄的纸页,又下意识地拿起了那张旧照片。是的是的,她怎么会忽略了,这旧照片上除了卓竹青和路金哲,还有一个可爱的小人儿。这原来是一张“全家福”啊!
是的是的,怪不得她总是觉得路金哲那对风旗般的耳朵似乎在哪儿见过,看看照片她才发现那孩子的耳朵原来与路金哲的耳朵简直是一模一样啊……
桑乐痛苦地嚷道,“既然这样,那就算了。已经对不起人家了,你,你们为什么还要害他?〃 卓竹青冷冷地爆发了,”那是因为仇恨让他发狂。因为他他他,他在你的身上寻求报复,他睡了你啊!“ 那是一种可怕的爆发,看不到火,看不到光,积压成团的冰雪蓦然像飞霰一般爆碎,让周围的一切在刹那间全部因之冷凝。
过了好一会儿,路金哲才从冷凝中化解出来,他展开双臂,将桑乐一把抱进了怀里。
“孩子,爸爸明白你为什么老是梦游了!”
应该感受到那怀抱的温暖了,接下来,应该有泪,应该有亲情的倾诉。然而,桑乐却无动于衷。
桑乐的脑子里只是一遍一遍地循环着一个念头:哦,原来那无数次重复过的梦境并不是虚幻的梦,而是曾经有过的事实。原来那不是,原来那是……
这就是人呐!
“嘻嘻嘻——”桑乐尖锐地笑了。她挣脱路金哲,飞快地跑了出去。
第十八章你只存在于我的感官中
我时常这样想,世间的许多生物在为自己筑巢的时候,大概都会体会到一种快感吧。如果其间没有快感,蚂蚁们何以会不辞辛苦地爬行在黑暗中,用日复一日的劳作垒筑起百窍千孔的蚁穴。燕子们往返穿梭地衔泥应该是无比愉悦的,它们在风中轻捷地抖动着翅翼,它们在梁上得意地翻翘着尾巴,它们的快乐都流溢在叽叽喳喳的欢唱声里。野蜂的忙碌野蜂的执着野蜂的欢乐都筑进了蜂巢里,它们的蜂巢像挑起的灯笼一样高高地挂在树上,热热闹闹,喜气洋洋。
如果没有巢,它们将难以生存。因此,那筑巢的快感也是一种生存的本能。
我筑着我的新巢,虽然流着汗,虽然觉得累,然而内心却涌满了欣悦。临街的这几间汽车修理房足够长足够宽,用隔板隔一下,就有了一个做巢的空间。摆张床摆张桌子摆把椅子,有脸盆有茶缸有饭碗还有电炉子……,足矣,足矣。
其实人生在世,所需并不太多。
我让干完活的工友们都回去了,我的身边包裹着厚厚的宁静。夜色已然降临,我没有开灯,整个门面房和这小巢都笼罩在稀薄的黑暗之中。我把自己仰面朝天地摆放在床上,享受着劳作之后的舒适和放松。我的眼睛望着的那块屋顶是透明的,当初装修门面房的时候,我让人把它们做成了玻璃天窗,这样会有更好的采光效果,以便于在此检修汽车。此刻,这天窗望上去犹如深邃的通道,连接着那片高远的夜空。夜空的缥缈让人想起无始无终的宇宙,想起浮游在宇宙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星球之上的比微粒还要渺小还要短暂的生命……
我闭上眼睛,让视觉消失,让视觉引起的想象消失。于是,嗅觉就凸显了起来,变得格外敏锐,格外细腻。率先占据我的嗅觉的是蘑菇炖鸡汤,高压锅滋滋地冒着汽,那汤在电炉上慢慢地煨着,它开始出味儿了。那些姜、葱、花椒、八角、桂皮,将辛、辣,麻、苦发散出来,与鸡味儿蘑菇味儿汇融成一体,于是就有了一种别样的浓香。
这是浓冽的诱惑,贪馋的欲望被撩拨起来,让人难以自抑。桑乐就是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这个诱人的鲜嫩的生命,这个美丽的不可抵御的异性。白色的吊带裙像薄明的云母片,掩映着她那妙不可言的胴体。我的双手分别放置在她圆润光滑的肩头上,两个食指和中指因为生出了夹拉那细吊带的念头而不安地骚动着。
“乐,你来了。”我喃喃着。
“是的,我的大朋友,我来跟你一起过家家。”
仅仅是她的这一句话,就把我们两个人都引入了似幻似梦的境遇里。“过家家”,这遥不可忆的童年的游戏。你是爸爸我是妈妈,小盘子小碗小锅还有小菜板,煮饭吧,炒菜吧,还有小布娃娃,我们的孩子它在哪儿?……
“你爱吃摊饼吗?我来做。”
她轻盈地飘动着,去找平底锅。我的目光落在她的脚踝上。它们有着如此细巧的构造,如此圆柔的线条,那水晶凉鞋宛如造型独特的托盘,可可地将它们盛装着,愈发让人觉得它们秀色可餐。
“我爱吃你的脚踝。”我说。
她将双脚交替着弹了弹,犹如敏捷的小鹿蹬踏着草皮,机灵的小马弹踢着山石。唔,这小蹄子!
我这儿没有平底锅,她就用小奶锅凑合。一个鸡蛋一点儿面糊,搅匀了,浇摊在涂了油的奶锅底。一张张软软的小圆饼晶莹可爱,与其说它们是食物,不如说它们更像是过家家的玩具。
一时间玩兴大发,我像儿时一样嚷叫着:“我饿了,我饿了——”
“哦哦,别哭了,别闹了,妈妈来喂你。”她像一个小母亲,端起汤碗来喂我。咬一口饼,喝一口鸡汤。汤真鲜,真香,顺着嘴角流在了下巴上。她拿起餐巾纸,细心地为我揩着。我忽然笑起来。
“笑什么?〃 ”我笑这鸡,这蘑菇。“ “鸡和蘑菇,有什么——”
“拿破仑就是吃了蘑菇炖鸡,才使女人为他生了惟一的儿子。”
“嘻嘻,瞎说的吧?”
“不不不,这是有史书记载的事儿。不过呢,那鸡是火鸡,配料呢是松露。”
“松露?〃 ”对,松露其实就是一种生着斑点,形状看上去怪怪的蘑菇,它被欧洲人当做春药。古希腊人认为松露是天上的雷打在森林里才生出来的,松露有着倒转的雷的形状,他们认为轰隆隆震响的雷是雄性的,它含有雄性荷尔蒙。
“
“哇,那你可要多吃一点儿哦。”桑乐说着,把一大块蘑菇喂进我的嘴里。
“哎哎哎,还没有说完呢。松露是很稀少很珍贵的东西,它们藏在菩提树和矮橡木的根下,很难发现。据说母猪最会找,找到了就拱着吃,吃了就发情。”
“嘻嘻嘻,我会找,我,我会发情,我会给你生孩子!〃 她大笑着,用脑袋拱翻了我。
她仿佛真的是在找松露,她不停地抽吸着鼻子,一点儿一点儿地嗅着我。那温暖的鼻息爬搔过我稀疏的头顶,爬搔过我敏感的耳轮,爬搔过我坚如壁垒的胸廓……于是,我懂得松露是怎么被发现了,当松露被拱搔的时候,它会微微地点头。
当她嗅我的时候,我也不由自主地在嗅她。她的秀发是新雨后旺生的柳丝,流溢着沁人心脾的清香。她的身体发散着娴雅的丹桂花味,香甜软糯中含着些许的酸韵,犹如可口的桂花元宵。在通向地层深处前,我嗅到了海的气息,它传递着海的幽秘,海的浓郁,海的深邃。
“哇,翁,你闻闻什么味儿,你要着火了,你要喷发了!〃 她使劲儿地抽着鼻子,不停地笑。
“人是很难闻到自己的气味的,”我吸了吸鼻子,“告诉我,我是什么味儿?
〃 “嗯,一种石头味儿,像火山灰,硫磺。”她说。
“无可救药了,”我自嘲地说,“我是石头。”
“不不不,”她伏下身嗅了嗅,然后又说,“你是大鸟,你有一股说不清楚的大鸟味儿。”
我真的是一只大鸟么?我发现我的身体在振摇着,仿佛想要起飞。
她显然感觉到了什么,她即刻紧紧地伏在我的身上,似乎是要我带着她一起腾升。她压挤下来的胴体就贴在我的耳鼓上,于是我的听觉无需空气的中介,直接与她的皮肤、肌肉、血脉、骨骼连通了。我听到了一种沙沙索索的响动,那是她软缎般的皮肤在褶皱之后旋又舒展开来。我听到了一种滋滋吱吱的声音,那是她柔韧的肌肉时而在拉紧时而又松弛。唔,我谛听的是一条幽秘的暗河,薄冰渐开,潜流淙淙,蜿蜒曲折地涌进着。我听到的是一条惊蛰后的睡蛇,它那一块块榫接玄妙的骨骼循着独特的韵律,跌宕有秩地蠕动着,起伏自如地游走着。
在我谛听着她的时候,她也在听我。她听了许久许久,终于抬起头说,“喂,我听到你的身体在和我说话呢。”
“说什么?〃 ”它说,我要我要我要——“ “哦,我也听到你的身体在说话。”
“说什么?〃 ”要我要我要我——“ 她用孩子式的动作,擂起了拳头。拳头落下来,即刻舒展成了叶片般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