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第十九节 鬼迷心窍
令佩弯腰把挡在繁花前面的一截树枝扔到一边,然后说:〃她让我给选举助兴,表演怎么从猪油里抓乒乓球。我正准备答应她。〃繁花想,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傻得不透气呢?看来真是鬼迷心窍了,把挖苦都当成奖赏了。繁花站在原地等着殿军,半天没有吭声。令佩还在说。他已经把小红叫成〃红红〃了。他说:〃当初我也没答应红红。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这不是打我的脸吗?可后来红红给我一做思想工作,我就想通了。红红说了,我只要走出了这一步,那就证明我已经彻底悔过自新了,已经能够把自己的所学献给人民群众了。
红红用的都是大词,压得人喘不过气,我虽然有点配不上,但还是很感动。〃
繁花忍住了,没有笑出来。令佩又说:〃红红还说了,宪法要在旁边给我伴奏的。〃宪法?是那个瞎子宪法吗?繁花有点吃惊。他不是在北京地铁口算卦拉二胡吗?繁花曾听人说,宪法像个艺术家似的,头发留得很长,面前放着个茶缸,茶缸里是行人丢的钢。现在连宪法都回来了?繁花问:〃你见了?〃令佩说:〃当然见了,还带了个老婆。〃繁花笑了:〃老婆?宪法老婆?没搞错吧?宪法快八十了呀。〃
令佩说:〃没有八十。我问了,七十七。宪法宪法七十七,娶了个老婆八十一;生个儿子九十九,抱个孙子一百一。〃繁花说:〃行了你,张口就来。〃令佩说:〃这是人家宪法自己说的。表演的时候他就唱这一段,我呢,就摸乒乓球,要连着摸一百一十个乒乓球。〃繁花说:〃好啊,你摸乒乓球,宪法来伴奏,好啊。还是你的红红考虑得长远啊。〃繁花接下来又教训了一通令佩,说既然小红对你有意,那就别再和〃豆花〃鬼混了。令佩的表情一下变得很神秘。令佩说:〃爱情就是一锅水。红红的水还没烧开呢,还欠一把火。这'豆花'就是那把火。〃
纸厂的西边原来是一大片杏林,学大寨那年全都砍光了。现在是一片荒地,遍布杂草、荆棘和酸枣树。间或还能看到几株杏树,都是后来从根上发出来的。树也是需要人气的,没有了人气,它就变成了野树,矮矮的,都看不出树的模样了。繁花对殿军说:〃这荒地也值得一写的,种上什么果树,或者干脆放养些牲口?你琢磨琢磨吧。〃殿军说:〃这里适合喂骆驼。骆驼最好养了,耐旱,脾气好。骆驼浑身都是宝,我已经想好,用骆驼皮做皮鞋,这是一项空白,搞好了还可以申请国家专利呢。〃殿军还在做梦呢,这里怎么能养骆驼呢?骆驼是沙地上的东西嘛。繁花想,等忙过了这段时间,一定带着殿军去医院查查,查查他的脑子是不是有毛病了。唉,到现在了他还是开口骆驼闭口骆驼,不是毛病是什么?
院墙上有一个洞,比学校院墙上的那个洞稍大一点。繁花说:〃这洞摩托车可以开进去吧?〃殿军说:〃骆驼可进不去。〃繁花盯了他一眼,他不吭声了。那个洞用砍下来的杏树枝条和酸枣树挡住了。令佩看了看树枝摆放的样子,又看了看地上的脚印,打了一个响指,说:〃没人来过。〃繁花问:〃你的朋友呢?〃令佩说:〃也在里面。〃令佩将树枝拨出一条缝,繁花果然看见了两个年轻人,是一对男女。他们正在打羽毛球,远远看去就像是在演皮影戏。繁花问:〃是私奔的吧?〃令佩说:〃差不多吧。〃繁花用手指戳着令佩的太阳穴,说:〃你呀,什么时候能让我放心,让你的红红放心。〃
那对年轻人还在院子里铺了一块布,是用来盖机器的那种防雨的帆布,帆布上放着稻草。殿军说:〃嗬,挺浪漫啊,快比得上深圳了。〃令佩说:〃不会吧,深圳可是领导潮流的。深圳的年轻人打的是高尔夫球,溴水的年轻人只能打羽毛球。〃繁花说:〃你们能不能谈点正事?〃令佩脸一紧,赶紧开始〃汇报工作〃。不过,人家的〃汇报〃是设问式的,卖关子式的。他问繁花:〃看见那个汽车轮胎上的那个东西了吗,猜猜那是什么?〃那是一个方匣子,远看就像个骨灰盒,上面盖着一层塑料布。繁花接过殿军的望远镜看了,还是没看出它是什么玩意儿。
繁花盯了令佩一眼,令佩就不敢再卖关子了,说那是一台电视机。还说,昨天晚上雪娥也出来看电视了。〃裴贞看了没有?〃令佩说不知道,因为这电视机是刚搬来的。〃偷的吧?〃令佩说:〃是我的电视机。〃繁花说:〃你的电视机就不是偷的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以后可不敢这样了。〃令佩笑了笑,然后指着院子里一个巨大的广告牌,说雪娥就藏在广告牌后面的房子里。
令佩搞错了,那并不是广告牌,而是〃治污倒计时〃宣传牌。繁花记得,〃倒计时〃进行到最后一天的时候,省里的报纸和电视台又来了。那天晚上零点刚过,繁花领着那些记者们拍下了纸厂通过暗渠排污的镜头。这是她当政期间干得最漂亮的一件事。这会儿,那宣传牌突然摇晃了起来。起风了,一阵狂风过后,雨来了,是深秋时节少见的暴雨。在雨中,天色慢慢变得明朗了。繁花看见院子里的那对男女,并没有进到屋里去。他们很快活,又蹦又跳的,就像甘霖中的蟋蟀。
繁花浑身都湿透了,殿军脱下衣服让她顶着,她却不愿顶。她说这样挺好,淋了雨很痛快。繁花确实觉得很痛快,她甚至觉得那大大的雨点,就像葡萄一般可爱。不过,当令佩也脱下衣服的时候,繁花还是接住了。她想,铁锁上次淋雨是为了给我玩苦肉计,我呢,我为什么要给雪娥玩苦肉计,没那必要嘛。她顶着令佩的衣服,等着那暴雨过去。
第三部分第二十节 一个念头
暴雨都下不长的。果然,那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吃碗饭工夫,天色就又放晴了。雨水冲走了地上的树叶,那野草本来是黄的,这会儿颜色一深,好像变成黑的了。那对年轻人,下雨的时候呆在外面,雨停了反而钻到屋里不出来了。
盯着那空旷的院子,繁花曾动过了一个念头,就是想等裴贞来,看看她是如何演戏的。她甚至有一种冲动,那就是告诉雪娥,最初就是裴贞告发了她。当然她是不会这样做的,一
来不符合干部的身份,二来那就同时得罪了裴贞和雪娥、铁锁和尚义。她打了一个激灵,想,何不直捣那裴贞的老巢,装做什么也不知道,看看裴贞在家里搞什么名堂?这时候,雪娥出来了。雪娥挺着个肚子,在院子里散步。她的动作都有点像少女了,用脚尖探着水洼里的水,然后撒娇一般〃啊〃的一声。雪娥还笑呢。雪娥捡起球拍,朝这边做了个扣球动作,又朝那边做个救球动作,然后就笑了起来。繁花没有想到,雪娥笑起来那么好听,跟银铃似的。
繁花也笑了,不过她没有笑出声。繁花的脸憋得通红,就像一朵花,不,不是一朵,而是两朵、三朵,无数朵。每一块肌肉都是一朵花,脸上都有些乱了。她本来站得好好的,这时候突然打了一个趔趄,差点跪下。令佩扶她起来的时候,她推了一下令佩,突然开始往回走了。她越走越快,几乎是一路小跑了,刚淋过雨的头发都飘了起来。她现在要急着赶到裴贞那里,她要看看裴贞到底是怎么捉弄她的。裴贞莫非也像雪娥这么开心?繁花心里惊呼了一声:老天爷啊,天底下莫非就我繁花一个人闲吃萝卜淡操心?
天已经快黑了,各种动物又回村了,街上很乱,到处都是粪便,鸭粪、鹅粪、羊粪、牛粪,反正都是臭烘烘的。做贩牛生意的庆社又赶了两头牛回来了,一头是母牛,肚子鼓鼓的,看来庆社又赚了一头牛犊,离开养牛场的日子不远了。繁花从两头牛中间穿过去的时候,因为走得太急,那头公牛受到了惊吓,突然跑了起来,尾巴都甩到了繁花脸上。
裴贞正在炒菜,一边炒菜一边唱歌。莫非她炒的是小白菜?因为她唱的是《小白菜》:小白菜啊,地里黄啊,两三岁啊,没有娘啊。歌是悲歌,可人家唱得很欢快。〃哧啦〃一声,菜出锅了。繁花站在院子里,闻着有些酸,想,大概是醋熘白菜。繁花正要喊裴贞,裴贞又唱开了,这回人家唱的是南瓜,《井冈山下种南瓜》:
小锄头呀手中拿
井冈山下种南瓜
挖个坑呀撒把籽呀
舀瓢泉水催催芽
阳光照喂雨露撒喂
长长藤儿嘿呀呀嘿呀呀
爬上架哎嘿呀呀嘿呀呀
金色的花儿像喇叭
吹吹打打结南瓜
结呀么结南瓜
繁花想,裴贞不亏是教师出身,唱得好啊,尤其是唱那个〃嘿呀呀嘿呀呀〃,都有些奶声奶气了,好像裴贞还是个没开过苞的少女。繁花心里有一股火,扑腾腾地往上蹿,身子也抖了一下。接着,繁花就告诉自己要冷静。本来就是来看戏的,急什么急?应该向猫学习嘛,猫逮住了老鼠,要玩上一会儿才吃的。繁花就像猫一样,猫着腰,轻轻地踩着步子,走进了裴贞的厨房。裴贞的小儿子军军站在一边,拉着裴贞,要她再唱一个。裴贞说:〃井冈山上的小朋友,像你这么大就会种南瓜了。是跟谁学的呀?〃军军说:〃跟老师学的。〃裴贞说:〃妈那个,上回不是给你说了吗,是跟毛主席学的。你怎么不长一点记性?〃军军说:〃想起来了,还有朱总司令。朱总司令有没有变形金刚?〃繁花用手指点着军军的脑袋,说:〃有,还有手枪。〃
裴贞吓了一跳,扭头一看是繁花,立即笑了起来:〃哟,是支书啊。〃裴贞没穿高领毛衣,穿的是一件军用绒衣,油渍斑斑的。那绒衣很短,像个马夹,里面的衬衣都露在外面。繁花说:〃做什么好吃的?一进院子我就闻见了。〃裴贞没炒白菜,炒的是醋熘土豆。南瓜倒是有,满满的一大碗。看见土豆,繁花就想到了裴贞说过的土豆的妙用,就是让子宫里多加一点碱,好生儿子。但繁花没说土豆,繁花这会儿说的是南瓜。繁花说:〃我最喜欢吃南瓜了,让我尝尝你的手艺。〃但下筷子的时候,繁花夹的却是一块土豆。她的动作很自然,很家常,因为家常而透着那么一股子亲切。她还眯起了眼睛,是那种吃到美食后陶醉的表情。
然后她又夹了一筷子南瓜。这次她没再眯眼睛,相反还把眼睛瞪得很大,那是因为过于好吃而吃惊。〃你可以去开饭馆了,〃繁花说,〃哪天我请客,你就去给我掌大勺吧。我就不给你酬金了,谁让咱们是好姐妹呢?〃裴贞说:〃支书你别笑话我。〃繁花说:〃真的,殿军想请客,可我不会做菜,正想找个人呢。〃裴贞说:〃就这,尚义还整天说我做的菜是喂猪的。〃繁花说:〃这南瓜做得好,放了鸭蛋黄了吧?〃裴贞说:〃令文家的鸭蛋贵得很,咱买不起,这是鸡蛋黄。〃繁花笑着说:〃我吃着正好,可是殿军肯定会说觉得酸。你放醋了吧?〃裴贞说:〃醋好啊,醋软化脑血管。文化人的脑血管跟麦秸秆似的,脆得很,薄得很。文化人娇着呢。〃这尚义还没有转正呢,裴贞就一口一个〃文化人〃了。繁花说:〃怀孕的女人都喜欢醋,我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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