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第一回。他也担心,恐怕不行了。
暴风雨依然狂烈,丝毫没有减弱的势头。村路上积水已深,深深浅浅,骤然被马蹄踏碎。驾辕的两匹大马,一匹是褐红色的“高太子”,另一匹是纯黑色的“大黑”。不知这两匹高头大马的名字是如何得来,反正全村人都跟着姥爷这样叫它们,并且知道“高太子”和“黑子”是姥爷的宝贝马,视为自己的亲儿子一样。
“高太子”和“大黑”开始表现还不错,在哗哗的大雨中拉着车前行。谁知刚出了村,要越过一条河流时,它们俩却突然反叛了。
原来,暴雨下了两个多小时,雨量极大,使平日较平缓的河水突然暴涨,水流湍急,且发出比雨声风声更大的轰鸣声。这声音使两匹勇猛的骏马都望而却步。
首先是“高太子”停止了步伐,焦躁不安地就突然打着横地向后转,“大黑”也跟着一起打横儿,马车横了过来,眼看它们就掉过头往回走了,姥爷忙跳下马车,上前抓住它们的缰绳,大声呵斥它们,拦住了它们走回头路。马车停住了。“高太子”和“大黑”同时耍起了性子,任凭我姥爷怎么呵斥它们,它们仍旧岿然不动。
就这样僵持了数十秒钟,九九的叫声更加急促,像不停拉响的警报。
姥爷真急了,人命关天啊! “高太子”和“大黑”这个时候反叛,那不是找抽啊! 由于风急雨骤,又是夜间,我看不清,但可以猜到,姥爷肯定已被它们气得青筋暴突,眼睛瞪得铜铃铛一般大,准备对它们实施暴鞭了。
果然,雨幕中,我看到姥爷走回到车旁,捞起皮鞭,走到两匹马的旁边,拉开架势,准备扬鞭揍它们了。可能还抱有一丝希望,以为“高太子”和“大黑”看到他抓起皮鞭,会自动投降,就可免去这场皮肉之苦。不到十二万分,姥爷是不舍得打它们的。他把它们喂养大,赶着它们风风雨雨,千里百里走世界,有着最深厚的感情。每次姥爷从城里拉我回乡下,在路上我都听到姥爷跟“高太子”和“大黑”说话儿呢。
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发生了。在又僵持了半分钟左右之后,我姥爷终于发威啦! 我知道,“高太子”和“大黑”要皮肉受苦了。
只见姥爷高举皮鞭,开始腾跳着甩鞭,连续动作,“啪啪啪啪”皮鞭如雨点般密集地抽向那两个犟种。皮鞭浸了雨水,比平时更具杀伤力。“高太子”和“大黑”承受着沉重的皮鞭,无从躲避,挣扎了几下,换来的是更激烈的鞭笞。它们终于不再犟了,服服帖帖地低下了头,发出沉闷的鼻息声。
这场暴力,在视觉上造成了极大的刺激,让我们车上的人看得胆战心惊又诚惶诚恐。九九停止了嚎叫,吓得抱住正信在雨中瑟瑟发抖。
我在心里为那两个畜牲祷告,赶快屈从吧,再犟下去,我姥爷非得把它们打趴下不可。
姥爷走过去,一手抓住“高太子”的缰绳,另一只手抓住“大黑”
的缰绳,带着它们一起朝前方滚滚流淌的河水里走去。
河水没过了姥爷的腰部,达到了“高太子”和“大黑”的腹部。
浪高水深,风急雨骤,马车哗啦一声陷进河中。富有经验的姥爷一手抓住一匹马,大声吆喝着,自己在水中奋力前冲,两匹马在被他驯服后也算肯卖力气了,一齐使劲拉着车朝河对岸来了个百米冲刺,马车斜斜歪歪总算冲了过去。我这才松开紧抠车帮的手,望着身后黑浪汹涌的大河,野兽一样地吼叫着,快速冲过的我们的马车,没有被狂风巨浪掀翻,实在是万幸! 马车上了驿道,平坦了一些,速度也加快了,冲破雨雾,一路响着铃铛奔向前方。九九在过河时由于害怕过度,忘记了嚎叫。当车子驶上驿道顺利前行时,她又开始“嗷嗷”地叫,仿佛给马车拉响着开道警笛儿。她心急如焚,她怕失去她的英雄! 她虽然坐在马车上,但她住过北京住过县城,肯定见多了拉着长声儿的救护车或者消防车或者警车沿街呼啸而过。
在经过一座小山村时,驿道贴着许多人家门前经过。在我们的马车经过时,九九的嚎叫声,长长短短,高高低低,把许多人吵醒了。
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马车行过,身后净是哐啷哐啷的开门声,人们探出头来,观望着这雨中疾奔的马车。
到县医院足足六十里路。暴雨不停,两匹马儿任重道远。
我姥爷在雨中驾车,刚才过河时他肯定浑身泡透了,坐在车前头又迎着狂风暴雨,一定很难受。但他身体挺直,集中了精力驾车,连回头看一下都不。驿道两旁是险峻的山谷,在这黑漆漆的雨夜里,马儿稍一失蹄,马车就会整个翻下山谷摔成粉碎! 在我眼里,我姥爷就是血性汉子,铁打英雄! 他有一种源于骨子里的酷。
那时候我就读过几本外国小说,知道西班牙勇敢的斗牛士。而我认为,那些在斗牛场上躲躲闪闪跳来跳去的斗牛士,远比不上我姥爷这位名震乡里的“驯马士”的风采! 我姥爷自幼与马匹为伍,因为家里贩马,大人小孩都参与这一营生。我姥爷对马匹的习性熟知所有,有时比了解自己还透彻,比认识自己还深刻。他还懂得马的语言,会跟它们交流。他养马、驯马、使唤马,那简直是太专业啦! 、解放以后,他当了村支部书记,不舍得丢下他的老本行,所以还亲自养马,亲自为生产队赶大车,是远近闻名的好车把式。
村支书赶大车,许多事情方便多了。那个年代当村官,实际上是办事员。哪家的媳妇难产了,找他,他立刻套车送县医院。开春儿,生产队买农具,他自己驾车去办。秋天交公粮,他自己驾车一趟一趟地跑粮站送粮。冬天大雪封山,人们出村不方便,他会赶车出去把所有村民要办的事去给办了。
山区农村生产离不开骡子和马。它们山上山下的驮粮食,驮种子,驮粪肥,还要驾辕拉车运送粮油出山。所以村村都有几十匹马和骡子。
这些骡子的喂养、传宗接代之类的事,饲养员个个都会,惟有一样,偌大乡里非我姥爷不行,那就是驯服烈马。
烈马,顾名思义,性子烈、不服管教和使唤者。这种马,你叫它往东,它偏向西;你叫它驮东西,它就尥蹶子;你叫它驾辕拉车,它就死活不上套。烈马还经常咬人、踢人、撞人,咬断缰绳跑出去,一准儿发生流血事件。村里有烈马没驯服,没调教好,不能干活养它无用不说,对全村大人小孩的安全也构成危险。
于是,我姥爷就被四处邀请去帮人们驯服那些烈马。他从十七八岁一直到五十多岁,驯服的烈马成百上千,打出了显赫的名气。
我曾经目睹过姥爷驯服一匹枣红马的全过程,至今还为他那最动人的神采而激动。那是在邻村的一座场院上,人们簇拥着姥爷上场了。
那场面真像功夫片里的打擂台。四周围了数百名村民,我姥爷上身白褂,下身青裤、方口布鞋,晃着肌肉结实的臂膀威风登场。
有人端上酒碗,我姥爷接过,喝白水一样地仰脖灌下,喉头的喉结清楚地蠕动着,胸脯、肚子一起一伏,一大碗白酒一气饮尽。然后他把空碗递给旁边的人,手持一条长而粗的皮鞭,示意人们把枣红马带上来。
枣红马在别人的牵引下,东奔西突,四蹄乱刨,在一片欢呼声中闪亮登场。那牵马的人一松手,它立刻撒开四蹄,野性十足地冲着人群就奔将过去,吓得那一片的人四处逃散。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我姥爷那矫健的身姿腾空而起,同时挥动长鞭“叭”一声脆响,准确无误地抽到了枣红马的腰背处,打得那马一怔愣,回头就冲着我姥爷撒开了野。一场鏖战激烈展开。我姥爷挥舞着长鞭,十分的彪悍神猛,特别是那甩鞭,论猛劲、蛮劲、虎劲、准劲,无与比拟。他挥舞扬鞭时如鲲鹏展翼一般,鞭落时的腾跳动作又如虎拔平川! 枣红马被抽打得恼羞成怒,更加疯狂地奔突,四蹄扬起滚滚烟尘。
我姥爷的身影就在这滚滚烟尘中打、踢、跺、甩鞭,腾起腾落,震天撼地。那一身的大汗淋漓,那种扭走腾踏的激烈,那种至情至性大幅飞落中的奔放、豪迈,让所有观战的众乡亲们激动不已,热血沸腾。
这匹枣红马也真够刚烈的,整整费了我姥爷小半天的时间才把它制服,乖乖地趴在地上不动了。我姥爷扔下鞭子,过去蹲在它身旁,示意人们拿上炒黄豆,那东西叫料豆。姥爷抓一把喷香的料豆,用手捧着举到枣红马嘴边,那马就极温顺地往他手心里舔吃着料豆。姥爷用他的大手掌一个劲儿地抚摸马头、马背。最后,他牵起枣红马沿街遛了三圈,那马温温顺顺地偎在他身边走着。人们像崇拜英雄一样,簇拥着我姥爷和枣红马,走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
马车一颠,越过一个大水坑,两匹马伸长脖子朝前拱了几下,马车冲上了公路。这就意味着离县城不太远了。
雷雨越下越起劲,好像根本没有停歇的意思。九九怀抱正信,大概有两三个小时了。中途她爸心疼她,几次要替她抱一会儿,她坚决不肯,大喊大叫,抱紧正信不撒手。她一定很累了,但她就是累死也不撒手。她跪一会儿,坐一会儿,怀里的病人一直昏迷着,连哼也不哼一声,九九就大喊:“他死啦——他一定是死啦——救命啊——”
她这样一喊,姥爷心急,便打马快跑起来。好在马车行走在比较宽阔的公路上,加之雨夜没有任何车辆和行人,马车也就可以放开地跑了。
终于,马车在大雨中冲进了县医院的大门。我们几个人大呼小叫地跑进了急救室,九九抱着正信跑在最前边,不顾一切地往里闯,还把一位刚从值班室走出来的女护士撞了个大跟头。
值班医生急匆匆赶过来,姥爷嚷嚷着:“他是甲级残废军人! 他是抗美援朝的战斗英雄! 一定要救活他! 一定要救活他! ”
医生检查一下说:“很危险,可能是急性肺炎。幸好你们送来的及时,再晚一些,恐怕连抢救的希望也没有了。”
我们怀着希望在等待抢救的结果。县医院的医生被从睡梦中叫来了好几个,他们冒着大雨从宿舍区跑过来,连院长都赶过来了。他们非常重视这个病人,因为他本来就残废的机体很容易在这场急性肺炎中并发其它的疾病,危及他的生命。
医生出出进进,边走还边商量着要请省医院和附近军医院的各科专家来会诊,我们一方面觉着放心了,一方面又担忧病情很严重了。
九九在走廊上急得疯疯癫癫劲儿又上来了,见着穿白大褂的人从面前走过,她就扑上去,跪倒在地,抱住人家的腿哀求:“救救正信——他还没有死! ”拦都拦不住她。过来一个打扫卫生的杂工,穿白大褂,她也以为人家是医生,扑上去就跪。
一直忙到天亮,外面天色还有些阴沉沉的,暴风雨早已停了。我在走廊椅子上迷糊了一觉,醒来时发现大家都没在跟前。走进急救室,我看见九九和郭姥爷趴在病床边睡着了。刘正信好像没危险了,挂着吊瓶,安静地睡着。
姥爷呢? 我跑到外面去找。在医院外面的小树林里,姥爷的马车停在那里。“高太子”和“大黑”已经卸下了套,被拴在一棵大树上。
姥爷站在它们中间,一会儿摸摸这个,一会儿拍拍那个。我知道姥爷心疼他的宝贝马呢!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