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凭什么要惩罚他而不是惩罚我?”(病号监的条件总是比别的号子要好得多)干部回答:“我这不是惩罚,我是在调整号子。”说完就把人给带走了。这人就是唯一支持我打第二下的那位。人一走,我这厢突然就悲从中来,失声痛哭。一边哭一边叫人把我抬到号子门边,坐在地上我隔着专用来递饭菜的风门口大声喊起来:“报告干部!报告干部!……”似乎是郁积了两年多的一种强烈的悲愤之情控制了我,我差不多已经忘了保外就医这档子事,豁出去要跟干部们较量一回的模样。
那个干部当然不会再理我,倒是医生过来了:“喊什么喊什么嘛?”
我说:“我几天没吃饭了。不喊没人理我,请别人喊别人就被提出病号监,所以从今往后我都要自己喊。”
“你干吗不吃东西?”
“我吃不下!你没看见这号子里吃的是什么吗?”
“那你想吃什么?”——意思是你做了犯人难道还想吃什么好东西不成?
“鸡鸭鱼肉,你有吗?”——我说得理直气壮斩钉截铁。
此后每天至少两次,我就坐在门边地上扯着嗓子喊报告。喊到第六天,预审处的处长来了。
一进来他就开门见山:“说说看,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活了二十六岁,坐了两年半的牢,又断了腿病在这里。原先还想回家看看,现在已经什么都不想要了。”
“你这是有抵触情绪,承认不承认?我这还没给你上纲上线……”
我打断了他的话,“不承认我也没办法。”… 他又追问一句:“你不怕?”你要上纲上线
我回答:“不是不怕,是没办法!”
听完这话后他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了。过了一会干部来把我转到了楼下劳动号,我知道事情至此已经有望。没想到在劳动号又呆了三天,后来知道是因为一时没有找到我的家人。一我父亲被“疏散下放”到乡下,回城请求解决问题成了“倒流人员”,是不太好找。那三天我当然还是一口没敢吃。
终于回到了家里。所谓家,是一间八乎米的阁楼。瓦顶裸露,向一边倾斜,低处人站不直。楼板也坑坑洼洼,摆不平一张床(需垫砖块)。这是我妹妹的住处,当时我们家只有她一人有城市户口。尽管如此,毕竟是家居所在,一块桌布就已经使我感到了家的温馨。亲朋好友很快就被惊动了,没多久小屋子里就挤满了人。
我妹妹自告奋勇去郊区一家工厂找我那隔墙相守多年的女朋友,也就是我现在的妻子。单边二十公里路程,现在看来不能算远。但那时公交不正常,不一定能赶上车。我妹妹后来告诉我,去的时候还好,乘车乘了十几公里,又走了几公里。回来就不行了,根本见不到公车的影子。所以她们是走回来的。我妹妹又补充说:“她一路的小跑,我只得跟着跑,跟还跟不上,可把我给累死了!”
到晚上八九点钟,她来了。一进门兴高采烈地一挥手,一个我非常熟悉的姿势。接下来满屋子好像只剩下了她的一双眼睛,当然当然,那只是我一个人的感觉。亲朋好友们见此状自然是很快就告辞了,我妹妹也说去朋友家借宿。留我俩单独相处了两个小时。午夜十二点,她说她要回家,明天一卑再来。我没有挽留,那年
头一个女孩在外过夜会惹很多麻烦,而再晚一些路上也不太安全。’ 她一走,我立即睡着了。就那么平躺着,一夜没有翻身,身体的每一部分好像都放在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十分十分地妥帖。再加上一夜无梦,我这个人似乎有那么几个小时根本就不存在了。到清晨六点,醒了。这一醒就是全醒,没有残留任何睡意。内心只觉清虚空明,一片宁静。于是想到:原来幸福就是这样一种宁静啊!
紧接着又想起麦哲伦当年环球航行的故事。在南美洲过麦哲伦海峡(当然是后来命的名),遇大风暴。九死一生地闯过来了,风暴平息之际进人了一个新的大洋,眼前只见一片阳光一片开阔一片宁静。麦哲伦于是当即把这个新大洋命名为太平洋。
白老头
白老头是个有信仰的人。
他信教,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解放前曾任上海圣芳济学校的校长,解放后基本上都在坐牢。先是从上海作为反动教会人土被押送来贵州服了十年刑。刑满后被劳改农场“留用”。那时候刑满释放后仍被认为是“劳改释放犯”,也不会有什么“单位”接收。所以“留用”是个一举两得的政策,一方面是给刑满人员安排了工作,另一方面则是便于对他们继续进行控制和改造。白老头“留用”没多久,赶上“三年自然灾害”,据说台湾那面蒋介石认为“反攻大陆”的时机已成熟,大陆上的“阶级敌人”则“欢欣鼓舞,蠢蠢欲动”。白老头被认为是“欢欣鼓舞,蠢蠢欲动”者之一,于是又被抓进看守所关押审查。这一审查就没完没了了,到我1972年遇见他时,无人间无人理的“审查”已“进行”了八年多的时间。
我是先闻其名后见其人的。还在郊区看守所时,我所在的号子里有人生病住进监狱医院,在那里碰见了从市看守所来住院的白老头。回来后赞不绝口,一个劲地向我“推荐”:“你该去见见这个人,真有学问!物理学家,年轻时留学法国。你想想,坐船经马六甲海峡进印度洋到大西洋!对了,他年轻时还是个优秀的足球队员哩!”看得出我们号子里的那位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连马六甲海峡都沾了光。
我第一次装病绝食,有一半原因就是想到医院去见白老头这个人。
果然如愿以偿。我住进了监狱医院,白老头也还没有出院。只是一开始的一周左右时间我被隔离在一个小病房里,不得与大病房的病人接触,其中当然包括了白老头。我之被隔离,不是因为患了传染病,而是因为送我来住院的预审员认为我表现恶劣(绝食是一种可以上纲上线的行为),要求院方这样做以示惩戒。院方其实没那么多耐烦心来教育我,病房一紧张就把我并到大病房去了。于是与白老头有了二十多天的近距离接触。
实际上在小病房时我就已多次向他挥手致意,他也每次都回应了我。要认出他并不难。我那位同号子的哥们早就对我描述过他的体貌特征。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子(在南方人中算高的),身材显得瘦削修长。穿一身英国呢料的黑色西服,满头银发上戴着一顶同样呢料的黑色八角帽,与西服配成一套。这样的穿着在当时是罕见的,何况他身上还透着一种特别的气质。
我那位哥们还告诉过我,白老头为人很谦和,愿意与年轻人交往。由于他说普通话,牢里的年轻人就都按北方的习惯直呼他为白老头(我们那里称老头为老者),他也不以为忤,总是回答得嘎崩脆。待到我和他见面之后,我也就沿袭了这一称呼,没有刻意地改为白老师之类尊称。不过那时候老师二字也不像现在叫得这样随便(是个老家伙就叫他一声老师),总是要真的有教有学才能以师生相称。按说我倒是有理由叫白老头为白老师的,因为那二十天他确实于不经意间给我开了一门课。——讲解基督教的《圣经》。
每天吃完晚饭,他和我就会在院子里并排散步,那就是我们的上课时间。那是一个不大的长方形院子,大约只有三十米长,五米宽。所以我们的散步总是直线走到头然后转身往回走,不兜圈子。我们的课也是这种风格。从《创世记》讲起,直线行进,没有任何枝枝蔓蔓的闲话。人狱前我是读过《圣经》的,不过我只是把它当作一种文化经典来读,与白老头眼中的“圣经”当然会有些距离。我原先理解为寓言的,白老头都认为是事实,信与不信之间不免会发生冲撞。但白老头并不急于向我传教,他尊重我的理解,就把《圣经》作为一部典籍来讲。那态度完全是一个知识分子的态度。
可惜时间太短,《出埃及记》还没讲完,我就出院回监了。我很遗憾,白老头好像比我更遗憾。后来我有机会碰上当时同病房的一个年轻人,他告诉我:“你走后白老头有半个月吃不’下饭。”我懂得白老头当时的心情。给我讲解《圣经》给他带来了很大的精神满足。每次我一提问,他就会两眼发亮,兴奋地说:“你瞧你瞧,我正要给你讲这个问题。”苦难中的人,这种精神满足尤为珍稀。与食物短缺造成的饥饿一个样,坐牢人对精神和感情层面的交流也有很强烈的渴求,并且特别敏感。这种敏感会导致脆弱,我自己在同号子的一个比较谈得来的朋友出狱之后,就曾病了好几天。旧俄时代的民粹党人薇娜·妃格念尔说,当她在狱中喂养的一只麻雀死掉时,她曾伤心地大哭了一场。说完还特别补充说,与她很亲的舅舅的死讯传来时,她却只感到淡淡的悲哀。
事实上,我回到看守所后也曾梦见过白老头,有一次梦见他去世了,我竟从梦中哭醒过来。
说起来我和白老头还真是有缘,居然在狱中又得重逢。那是在我们分手三个多月之后,我从郊区看守所转到市里的看守所,而白老头也已出院回来了。我住进病号监,他在劳动号。两个号子紧相邻。而且,病号监里人少,劳动号还分了几个人过来。因此,我和白老头常能照面。有时候干部偷懒,让病号监和劳动号一起放风倒马桶,我们俩还能简短地说上几句话。
有一次,他悄悄地塞给我一包烟。看着他那副偷偷摸摸犯规的模样,与他的风度气质实在是不相称,我差一点要笑出声来。劳动号的人可以抽烟,但传递给病号监却是绝不允许的。我不想让他受罚(那太过分!),所以没接,不想他倒急了,一脸的执拗,一脸的虔诚。我知道虔诚二字用在这里有点不妥,但我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来形容他那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我后来想,这老头过于单纯,做什么事恐怕都有这么一股虔诚的劲头。后来他还给我带来过几次香烟,直到病号监移到楼上,不再有机会与劳动号一起放风。我总算松了口气,尽管也失去了与他见面的机会。
在市里的看守所呆的时间长了,就知道白老头是那个看守所的一个名人。七十岁的人了,没什么体力也没什么特殊技艺,放在劳动号里显然带有照顾性质。可是,看守所里却是有口皆碑:只要那天院子里特别干净,所有人就都会说,今天一定是白老头当班扫地。有一阵看守所接了外活,帮厂家组装自行车。劳动号有人告诉我,白老头干活的速度当然不是最快的,但干活的质量却总是最高的。他组装的车,从来没出现过不合格的问题。
只要与他同过号子,提起他都充满敬意。
最常听见的一句话是:“他呀,跟,咱们不是一样的人!”有一个评价比较中肯地概括了这种“不一样”:“这么多年了,没有人听见他有过一句抱怨,一句牢骚。”
别小看了这个评价的分量。坐在牢里的人,长吁短叹是家常便饭,不是怨天尤人,就是自怨自艾。像我这样很愿意把苦难当作磨练来接受的学生哥,也时常会忍不住大喊一声并且用粗话骂娘。白老头却总是那样心平气和,好像坐牢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有人还补充说,不单是没听见过他抱怨自己的处境,而且还没见过他对别人发过脾气。只有一次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