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沉沉的树林里,游击队行进着,一会儿出现了,一会儿又消失了。在最前面,一高一矮的两个黑影,忽隐忽现,这是尖兵在搜索前进。许凤走在队伍前边,李秀芬、陈东风跟在左右卫护,小曼和队员们一个个跟在后边。他们悄无声息地迅速走着。穿过树林,爬过封锁沟,跑过公路,一会掩在树木阴影里,一会飞快地跃进。不知是哪里射来的子弹,在头上啾啾叫着飞过,手电筒白光忽然在左面公路上亮了,忽然又在前面村头上亮了。有时他们只得伏在地上几分钟不敢动。小曼只顾跟着跑,一点也不害怕,她笑着不停地看看前边后边的同志,心里只觉得兴奋、新鲜、光荣和骄傲。许凤今天也觉得非常有精神,一个出色的战斗计划把她最后的病魔赶走了,她兴奋的不得了。从第一次袭击之后,她认真地读了毛主席论游击战的著作,对战斗作了充分的准备,觉得完全有把握狠狠地打击敌人一下。
离公路不远了,正走在一块丛丛莽莽的红荆地中间,突然尖兵卧倒了。许凤一挥手,大家也都立刻跟着卧倒,就听见树林东边公路上传来嚓嚓的脚步声。许凤顺着红荆空隙看去,就见影影绰绰的一群敌人列成梯队,沿着公路走过来,不由得心里一跳,难道这是敌人发现了游击队,特地派来的巡逻队吗?手电筒白光立刻在头顶上晃动起来,走在公路下边的一股敌人擦着红荆地边往前走,蹚的红荆刷拉刷拉直响,看来足有一二百人。只要被敌人一发现,离得这么近,走也走不脱。还好,敌人威吓地吼叫了几声,往红荆地里打了几枪,却没有进来。队员们没有动。许凤屏着声息,扣着枪机,盯住敌人。一排敌人过去了,又一排过去了。无数的腿往前迈动着,皮鞋嗞呀嗞呀地响着,一会竟然都过去了。真是侥幸,没有被敌人发现。许凤松了一口气,觉得心怦怦地直跳。一个队员挨着许凤伏在地上,小声向许凤说:“许凤同志,咱们快跑吧!”
许凤冲他小声说:“不要动!”
他们就这样仍旧趴在地上,等着,听着。一会儿比一会儿沉静,敌人的吆喝声渐渐听不见了,估计敌人走远了。他们又站起来继续前进。
他们来到高村的张家头,进了张俊臣家。武小龙带着那一组已经先到了,便和张俊臣把他们迎进去,在一个屋里安顿下来,许凤和武小龙检查了枪弹、地雷、手榴弹、火油瓶等物,又检查了地道、作战的射击孔,把队员和村游击小组混合编了战斗小组,分配了任务,规定了指挥信号,便叫大家睡觉。陈东风挨着张俊臣躺着,忍不住问道:“家眷怎么不在?”“都送她们串亲去了。”“在这儿一打,那你们这个村恐怕什么也剩不下了。”“对!不是恐怕,是一定要完了……”张俊臣的大黑眉毛动了动,依旧安详地吸着烟。陈东风看着心里暗想:“这人是石头做的!?这么大事,他的心好像连动都不动一下似的。”陈东风想来想去,对这次作战还是怀疑。又想:“看她怎么布置吧。”天亮以后,许凤叫大家都不许出屋。大家吃完了干粮,只见许凤正坐在炕上看书。陈东风暗道:“这可倒好,跑到个公路边上来学习上了!”过了一会儿,许凤带着大家到一个黑屋里去。因为这间房子临着街,比别的房子突出一点,从黑屋的小瞭望孔里可以把公路上发生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一会儿听见马蹄声响,村子被包围了。可许凤还是连动也不动。听着鬼子骑兵在村子各胡同里转。这时,好像院里和房上都有了敌人。糟糕,到屋里来了!几个人都屏住了呼吸。敌人折腾了一会儿,没找到什么,喊叫着走了。
中午了,还是没有动静。
陈东风忍不住了:
“许凤同志,在这儿打伏击呀?”
“是啊!”
“没有别的部队掩护,可撤不下去呀!这个村四周都是开阔地,敌人所以敢于让公路从村里通过,这是有道理的。”
正说着,一阵摩托声响,许凤没有答言,忙从瞭望孔里向外看,只见几十辆摩托车疾驰而来,在这村停下了,也像骑兵一样在村里搜索了一番。接着,在房上又发现了敌人,东面房上的一个敌人正在向远处打旗语。那个敌人下来后,摩托车队出发了。许凤立刻叫人通知准备战斗。摩托车队过去不久,来了两辆军用卡车,中间夹着三辆插日本旗和五色条旗的淡黄色大轿车,扬着尘土驶来。
许凤的眉头越皱越紧,呼吸越来越快。听着她出气有些急促,陈东风抿嘴微笑地望了望她。许凤明白他的意思,是发现了自己紧张,笑了一下捂着心口说:“看,敌人的视察团来了!”
远远望去,欢迎的人们摇着小旗。隐约地传来用恐惧的哭腔唱汉奸歌曲的声音。敌人隔几步远就有一个站岗的。再远处是骑兵摩托车部队来回巡逻,搜索。简直是万无一失。而且敌人确实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征候,所以坐在轿车里的视察团员们都大声谈笑。由于摄影记者不断地停下车来拍摄欢迎场面的镜头,所以汽车行进很慢。等汽车离开高村大街,驶进布满敌伪军的张家头后,在拐角的地方,第一辆车的轮胎突然放了炮。司机连忙跳下车来。后边两辆一个急刹车,都挨到一块了。正在这时,突然一声枪响,接着,便是分不出点的轰隆爆炸声。几十个手榴弹和火油瓶子一起扔到汽车上,烧起一片冲天的大火。
敌人的骑兵和摩托车部队离这儿不远,听到枪响爆炸声,赶紧往这里奔。不出十分钟,敌人就包围了张家头。只见街上的三辆汽车都已烧成一堆黑乎乎的铁架子。火中躺着横三竖四的尸体视察团员们全部都到阴曹地府报到去了。
一会儿,渡边、宫本、张木康也都骑马跑来。见这情景,气得暴跳如雷。敌伪军在张家头挨家挨户地搜索了半天,什么也没发现。
“巴格牙路!”渡边向一群惶恐肃立的伪军官斥骂着:“八路军大大的有,为什么通通的飞了?你们的不明白!”正骂着,骑兵在附近村庄搜索了回来,也是连游击队的影儿都没有找到。渡边没抓着人,气的砍了几头猪,向汉奸们发着脾气,怒骂着,叫汉奸鬼子们放火烧房子。立刻,整个张家头成了一片火海。突然,在另外两个地方响起了枪声,这是刘满仓那一组在袭扰敌人,于是敌人又急忙向那里奔去……
张家头只有五十多户人家,却有二十多个党员、四十户抗日军人家属,他们都是佃户和雇农,只有几户是由贫雇农上升的中农。为了革命,他们付出了这样的代价。
在熊熊的火焰滚滚的浓烟中,张俊臣从烧塌的房顶下钻出来,他顾不得烧到身上的火,两手猛的抓住隐藏在墙角下的拉手,一用力,手上的裂口立刻流出了血,他咬着牙使劲一拉,一个洞口露了出来。许凤刚钻出洞口,轰隆一声房梁带火塌下来,眼看要被砸死。陈东风吼一声窜过去,双臂托住了大梁。火舌舔着他,火炭、热土往身上直落,但他却像托塔天王似的挺立着。等人们都跑了出去,他才带着火焰冲出来、就地一滚。同志们上去抱住了他。
许凤窜出烟火,只觉得天旋地转,又要跌倒。张俊臣连忙扶着她。她定定神,看了看张俊臣,只见他那烟尘火色的脸上带着斑斑的血迹,可是那两只眼睛却放射着坚定豪迈的光芒。
五、沉沦
猛烈的爆炸声震得窗纸咕哒哒直响。胡文玉目瞪口呆地立在炕下,向窗户望着,惊疑地听着。爆炸声停止了,枪声也渐渐地听不到了。他还在失神地瞅着窗户发愣。灯光跳动摇闪,照在他的脸上,他沉思着,这些天出人意料的突变把他陷在痛苦和彷徨迷惘里边了。他一直在思虑,解也解不开,摆也摆不掉。现在他呆呆地立着,心又回到大扫荡那天的情景里去了……
那一天,他只听见炮弹在身边爆炸,子弹在头上飞鸣,前后左右发生了什么,根本没有看清。他从地上爬起来,在烟尘里不顾一切地向漫地里飞奔。突然郎小玉一下按倒了他,他伏在地上,不知是怎么回事。
答……答……答……叭,叭,叭……
密集的弹流从头顶上扫着麦穗射了过去。郎小玉又拉了他一下:
“政委,快爬,快爬!这边的敌人过去了,可以突围。”
胡文玉按郎小玉指的方向爬去,听着旁边麦田里哗啦哗啦直响,不知多少人惊慌地爬起来跑了。伪军在后边喊叫着:
“站住!敢跑!”
“举起手来!过来!”
在后面响了几枪,一定是在打逃跑的人了。胡文玉藏不住了。光想立起来,又不敢立起来,犹豫一会,慢慢抬头一看,敌人并没有追过来。他向前爬了一段,立起来就跑,刚一翻过古洋河堤跑了不远,就见东、南、北三面白光闪闪,日本鬼子的自行车队又圈上来了。河堤上出现了挎战刀的鬼子军官,举着望远镜在瞭望。他没有办法,只好向敌人包围圈里走去。一摸腰里,皮带和驳壳枪都没有了,记不清什么时候丢了。哎呀呀!衣袋里还有一支钢笔和一个小笔记本,他趁着身边有几个庄稼人遮着,把钢笔和笔记本丢在路边的粪堆上,用脚一踢埋了起来。抬头一看,只见北旺村街头上黄压压的都是鬼子和被迫来“欢迎”敌人的惊慌的人群,几面小旗在晃动。同时传来打人的砰拍声和喝骂声。胡文玉一步挪不了四指地走着。正在心慌意乱,忽然响起紧急的哨子声,鬼子们驾起摩托车狂奔起来。这时他才发现东北上枪声激烈,远远望去,漫野尘头飞滚,直指平大路方向。一定是骑兵团突破包围了!这是敌人没堵住,又增调快速部队追击了。
“看啊!是咱们的骑兵!……快跑啊!”有人这样喊。
和胡文玉一起走的几个人都撒脚奔跑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起跑的人都不见了,剩了胡文玉一个人在头里猛跑。看看到了段村村头,糟了!村里乱攘攘的都是敌人。
“站住!举起手来!”
三个伪军挺着刺刀逼上来了。他被带着往村西那个大柏树坟地里去。在右边一块洼地里二十多个青年被赶下去,鬼子的机枪像刮风一样一阵扫射,青年们都躺倒了。
“看见了吗,这是因为他们领头逃跑,都是八路!”伪军对胡文玉冷笑了一声说:“皇军要看中了你,也许凑数把你一块干了呢。”
胡文玉听着心里猛地凉了半截,见一个鬼子向自己走来,小腿肚子就抖起来,心里想:难道就这样像开个玩笑一样打死我吗?忽听后边喊叫了一声,伪军用枪托打了他一下,带他回头向坟地的矮土墙边走去。他以为就在这儿杀他呢,浑身晃晃悠悠的一脚高一脚低,已经吓的走不动了。听着伪军喊了一声,面前出现了一个大连鬓胡子黑胖脸高个子的伪军军官,手里玩弄着驳壳枪的皮穗子,仔细地盯住胡文玉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赵白,是赵庄的,赵文卿是我大伯。”胡文玉背诵着预先准备好的口供。
伪军军官渐渐露出了笑容,坐到矮墙上,用枪穗子抽打着黑亮的高统皮靴,浮土像烟一般扬起来。他一指对面那个树桩说:“嗯,请坐!”又对那几个伪军摆一摆手说:“去吧!”
伪军们走了。胡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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