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孙妮结婚后不久,我就再也读不懂她的眼神了。我所做的每件事情,对她看说,都是不可思议的,用她的话说,是在犯病。我和单位领导大吵一架,回家后她把我大吵了一顿;我毅然辞职下海,她极力反对,说我最终要被“海”淹死;我好不容易爬上岸,专事自由写作,她又说我已经病入膏肓了,最后居然把我那些发不出去的稿子当纸钱烧了。
总之,孙妮对我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毫无信心。她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我说,对你这样的人,动一般的小手术,简直是枉然,至少要做一个开胸的大手术才能解决一点问题。她是护士,说话很专业。但是,想想她话中的意思,我就感到可怕。有一次,我还真做过这样的噩梦。我梦见我的胸膛被剖开了,血流满地,但我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而流了一地的鲜血却使我感到异常恐怖,这可是我多年来集聚的生命的液体啊。我居然用双手捧着地上的鲜血往自己的胸膛里灌。我越灌它越流,感到我的生命快要完了,于是大叫了一声孙妮。没有回声。我突然发现,孙妮就站在我的旁边,她的手上拿着一把血淋淋的手术刀……
这个可怕的梦,让我后来失眠了好几次,我不敢对孙妮说。有时我们吵嘴,最后都是我主动偃旗息鼓。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令我感到惧怕的东西。
在孙妮看来,我是在一条错误的邪路上盲目地奔走,已经走到了悬崖的边缘。她从我的身上已看不到半点希望的曙光了,而她又不可能用她的力量勒住一匹快要疯狂了的野马。事到如今,她从我的身边转过身,我从她的身边转过身,我们突然发现天地是那么开阔。
想到婚姻里的这些破事,我就连一点胃口也没有了。我坐在医院附近的一家小酒店吃了半碗牛肉粉。我想还是应该给孙妮买点什么礼品,以表达前夫或者纯粹一个朋友的心意。我不知道在这种状态下女人的心情,反正,我完全可以坦然以对。我们爱过,恨过,然后分手,这是人生平常得再也不能平常的经历,如果还有什么青黄不接的感情枝叶挂在心上,那也只是短暂的伤心了。
我们的洒脱就因为我们没有孩子,否则,谁也洒脱不起来了。对夫妻而言,孩子可是最大的“财产”,离婚男女所有的痛苦就集中在对这一“财产”怎么分配的问题上。孩子还是一个感情的人质呢,我有个朋友和老婆离婚,居然离了七、八年。八年抗战,都是因为有孩子这个“汉奸”在作祟。最后他总算离掉了,但令他更加痛苦的是,孩子虽然判给了女方,但他的前妻决不准让他与孩子见面,否则,她就要对“人质”进行迫害。他曾对我说,女人的这种残忍比什么都可怕。
第7节:你比狗屎还要臭
我买了一袋水果,走进医院。有个眼熟的护士对我尴尬地笑了笑(可能她已把我认出来),然后直接把我引进了孙妮的病房。
孙妮躺在病床上,正和一个同事在聊着什么,看见我来了,她吃了一惊,然后又装出平静和无所谓的姿态,拿起一本杂志看了起来。她的同事马上明白了什么,便赶紧走开了。
我把水果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有些机械地说,我听钱国君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好些了吗?
孙妮一边翻杂志一边低着头说,你来干什么?我永远也不想再见到你,假模假样地跑来干什么,我可不需要你的同情。
我说,如果我是同情你,那我就不会来了。我来看你,也不是假模假样的。不管你怎么认为,我想……
孙妮抬起头,她的眼睛明显地泛红,脸色很苍白。她说,你知道我得的是什么病吗?
我说,我还真不知道。我的眼睛一直看着她的床头放着的一盆鲜花。
她说,你来晚了,早一点来就知道我得的什么病了。她说完,突然把头埋在了毛巾被里。
我愣了,不自觉地拿出烟,然后又把烟放进口袋里。
孙妮抽泣起来。我递给她毛巾,她没接。我的心如蒙鼓里,脑袋里轰鸣着沉闷的鼓声。孙妮突然抬起头,张着通红的泪眼叫喊起来,你走吧,走吧,我现在看见你就像看见一堆狗屎,你比狗屎还要臭!
我试图安慰暴躁的她,但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到底是怎么了?我的心里越来越没有底。如果不是看见她如此伤心的样子,我肯定扭头就走了。
那个眼熟的护士走了进来,她把我叫到外面低声地对我说,她把孩子流了,离婚前她就有身孕了,难道你不知道?我木然地站在那里,心里突然感到有种锐痛感,我说我一点儿也不知道,离婚前她隐瞒了我。这说明在那时,她也的确做好了离婚的准备,要不然,她不会这样残忍。护士说,孙妮是个个性倔强的女人,难道你还不了解她?唉,你怎么就不能宽让她一点呢?
我不想再说什么,在这样的现实面前,也容不得我向孙妮忏悔什么,更用不着我向旁人解释什么了。对孙妮的举动,气愤、惋惜、痛苦、麻木一齐向我涌来,现在即使她把泪水哭成大海,也难以唤醒我的同情了。我没有强迫她离婚,从这件事看,我更加感到她的选择是对的,我被动的选择更对。我还感到她的眼泪她的伤心,对于我来说已一钱不值!
我再也没有走进病房去看孙妮一眼,大步流星地走出医院的大门。此时,大雨已倾盆而下,我像一个木头人,行走在马路上,任雨水浇着我周身。在雨中,我竟痴傻地大笑起来……
第8节:美丽又堕落有什么不好嘛
我每天给周小雨打电话。白天她基本上是在睡觉,在晚上她像个苏醒的夏虫,在夜幕下鸣鸣自叫。她来找我时,又像一只发着幽幽亮光的萤火虫,虚无缥缈地来,又虚无缥缈地去。
自从我们在酒巴认识后,我们就非常自然地走在了一块。她热爱艺术,有一副好身材,相貌娇媚,又有一副好嗓音,自由职业,性情开朗,富有个性。在这个城市里,她几乎是一个让男人深怀欲望的尤物。我的状态也很对她的胃口,自由职业,在文艺圈里小有名气,靠写作糊口,张狂,独身,性情散漫。我们在一起,真是半斤对八两,阳光对土地,湿土对种子,相得益彰,互为补充,互为依存。
我们认识后不久,她辞掉了酒巴的工作,在我的建议下,在我朋友的帮助下,她在一家名为“下半夜”的舞厅里演唱。报酬也令她满意。
那天,我请朋友和舞厅的老板喝酒,性情高涨。周小雨穿着一身低胸的黑上衣,乳房显得更加饱满,十分性感,栗红色的头发(那天她特意染的),看上去大方而新潮。我偷偷开玩笑说,你今天真美,美得像个堕落的女青年。她纤细的手指掐着我的大腿说,我堕落吗?美丽就意味着堕落?你真坏。我说,我没找到合适的词,美丽又堕落有什么不好嘛。
我们说话随意起来,在认识不久,就像一对亲密的小冤家了。我喜欢她生气,她娇怒的样子更让我心荡神怡,那是一种让人疼爱的娇美。她的怒气只有几分就化解了。即使她的脸上挂满泪水,只要我一句得体的玩笑,就会使她乐得心花怒放。然后她骂我抚我亲我,然后我们疯狂地做爱。
那天,我有种星探似的得意,一杯接一杯地和舞厅的老板喝着酒。我一边喝一边对他说,哥们,我的小妹就交给你了,她能吃苦能耐劳,还会心痛人,是个有责任感的女孩。如果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尽管批评。她最大的优点就是不怕别人批评……
周小雨又在我的大腿上掐了一把。我有点醉了,我在胡乱的言语,我晃动着得意的脑袋,一只手晃动着酒杯,另一只手搭在周小雨裸露的肩上,样子放荡不羁。周小雨提醒了我几次,我还是难以平静下来。舞厅的老板是个一本正经的年轻人,比我还年轻,穿着笔挺的名牌衬衣,打着一条暗红色的领带,举止得体地礼貌地应对着我的放浪。我感到这是个年轻有为的正派的老板,有事业心有责任感,有梦想有野心,正在大把大把地挣钱,大把大把地捞世界,前途辉煌。而我在酒中,同样感到自己活得潇洒自由,无忧无虑。尤其在周小雨的面前,我感到自己突然发现了一个美丽的新世界。
那天我喝醉了。周小雨扶着摇摇晃晃的我,行走在灯火辉煌的马路上。我拿着矿泉水猛喝了几口,然后用剩下的水淋着自己的头。刚刚喝酒时,我的脑袋还没有感到疼痛,还有满脑子的胡思乱想。没想到,一走出酒店,我的豪情就突然消散了,脑袋里像装着糨糊。我揽着周小雨,闻着她身上飘香的汗气。我喜欢她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像一只苍蝇一样地喜欢啊。我说,你是不是害怕我这个酒鬼了。我是什么作家,我写字是因为我的灵魂常常感到痛,我周身都是腐败的气息。我越纯洁就越害怕纯洁,我越肮脏就越喜欢肮脏。我越喜欢你我就越害怕你,我越害怕你就越喜欢你。周小雨,你明天就要当歌星了,虽然是个舞厅的歌星,可你要当红了。我是不是像某些电影里刻画的善于“浇花”的幕后伯乐?
周小雨不和醉鬼一般见识,她根本就听不进我的胡言乱语。我们互相搀扶着(其实是我趴在她身上。她是我酒后的拐杖,是夏天的一杯冰水),走到了旧城区。我们穿过废墟,穿过废墟上的破砖烂瓦,穿过如战壕一样的掩体,高一脚低一脚地行进着。在黝黑的夜幕下,我们像一对幸免于难、在战场废墟上重新站起来的患难战友,正一步一步地向着安全的地方撤离。那辆巨大的推土机,如一辆被击毁的坦克,已报废在战场,它散发出铁锈的气息,死亡的气息。我喜欢这种气息,它唤醒了我的欲望,唤醒了我沉睡的灵魂。我们躲在它巨大的残破的阴影下亲吻着。我亲吻着我的拐杖,吮吸着我口渴时的冰水。周小雨亲吻着我的酒气我灵魂里的潮气,爱抚我的身体和我身体喷溢的激情。我们两条机灵的舌头快乐地纠着,嬉戏着,像水中只两条光滑的鱼。我们的身体像两条更巨大的鱼,我们纠缠着嬉戏着,游进了推土机的驾驶室里。我们在驾驶室里做爱。我“驾驶”着周小雨,然后由周小雨“驾驶”着我,我们的激情像野外的风,一叠一跌地来,一叠一跌地去。我们的身体跌宕起伏,像置身在汪洋中的一条船。废墟在夜色下灿烂起来,灿烂得如同大海黑色的波浪。我们像置身在豪华的“泰坦尼克号”上,听着夏虫在奏鸣着一曲“我心永恒”的大型乐章…?
第9节:我可要告你们性骚扰了
我在废墟上的“碉堡”里制造着“精神产品”。我写着诗,写着一首我永远无法写完的诗,诗名叫《安魂》。这首诗是献给我昔日的情人叶雯的。自从她离我而去,我就开始用诗给她筑构一座巨大的纪念碑。我的每一句诗都是一块从我的灵魂里提取、煅烧而成的砖石。我要一点一点地筑,用一生的生命给她建造一个灵魂的安居之所。
叶雯是个喜欢诗歌的姑娘。在90年代,这么美丽的姑娘还喜欢诗歌,这简直是奇迹啊。叶雯的喜欢是真喜欢,她从没想到发表,也从不在闹哄哄的比鸡窝还要乱的文艺圈子里混。她因病休学在家,几乎足不出户,性情乖张而安静,真有点19世纪美国女诗人狄金森的恬淡、忧伤和那种无为而治的安宁。叶雯写的诗也是抽屉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