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在工厂的时候我挺瞧不起没有理想和追求的人,”乔安边想边慢慢地说,“对于思齐我从来没有想过她是否有理想和追求,她只是我从小长大的伙伴和朋友。但是我今天突然觉得对待生活也许思齐比我们更聪明。归根结底,什么叫做理想和追求?我们的理想和追求到底是什么?”话出口的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心里亮了一下:不错,她心里时时感觉到的深刻的痛苦正在于此!从小就有一个顽固的信念:人生当有理想,不能碌碌无为,但是现在,她早已搞不清她的理想到底在哪里,人生有太多分辨不清的东西。
“人生如梦,大抵如此。”她喃喃道。
“你自己嘀咕些什么呀。”思齐抱着两件衣服从里屋走出来。
“齐齐,生意怎么样,赚钱吗?”
“能赚一些吧,赚不多。北京人挺会砍价的。”
1996年春节思齐第一次来北京,这是1983年之后她们的初次见面。思齐回去只三个月又再度来京,这期间她已经经历了下岗与离婚两大痛苦。
她的哥哥和朋友们帮她张罗起这个小服装屋。从最初的失魂落魄状态走出来,思齐比她们料想的要快得多。很快她就投入地经营这个小店,除去进货的时间,每天她十几个小时地守在店里。很快地她的小店就有了一批固定的顾客。比起周围的服装屋,显然她这个后起的小店要红火得多。从来只当她是个善良的快乐的小鸟依人般的女子,思齐让她的朋友们刮目相看。
“安子,下午有空吗?我请你吃晚饭。”乔安察觉到了,思齐脸上有一股异样欢乐的光彩,那不是她平常那种愉快的宁静。
“怎么,思齐,有什么好事吗?”
“可真是好事呢!沛沛已经正式上高中了。你看他多神气!”
乔安端详着照片上小伙子调皮的笑容——可真是个小伙子样了。她见到他时,还是个两岁的大眼睛大脑袋的娃娃,淘气得能把天翻过来。看着孩子长大,你更能意识到时光的流逝。
思齐指着他身后那座异国风情的漂亮大楼:“你看,这就是他的学校。才一年多时间,他就能跟班上课了,这孩子!”言语中有掩饰不住的得意。
思齐的舅舅早已入籍澳大利亚,在澳国很有些资产。乔安知道沛沛是去年初中毕业被他舅姥爷接去的。思齐初到北京的时候,嘴里老爱念叨的就是:还好把沛沛送出去了,不然这对孩子会有多大的影响。
心里有孩子牵挂着,也许正是思齐能如此快地摆脱阴影的原因?乔安在心里琢磨着。没有孩子的她,始终只能揣测孩子对一个女人的作用。
晚饭就在思齐的新家里吃的。刚开始,思齐只能在她的服装屋里搭一张铺睡觉,租下了这间一居室的单元房不过两个月。乔安帮着思齐张罗她们的晚饭,思齐的手确实快,左一下右一下的,随便一捣鼓,一会儿就变出了一桌饭菜。
思齐在厨房洗碗的时候,乔安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柔和的灯光中,她打量着这套温馨舒适的房子里的摆设和布置,脑子里似乎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是什么呢?它就在那里,若隐若现的就是捉不到。突然,它清晰了起来,不错,灵魂!一间屋子,一个家,它也会有灵魂。若不然,不管是再大再豪华的屋子,你在里面也会感觉空洞洞冰冷冷。房子的灵魂,家的灵魂,是它的主人赋予的。
房子的灵魂是在主人的爱心中聚起来的。不是抽象的爱心,是一种暖意,一种投入,一种温情,一种对生活由衷的热爱;它与才华无关。
有灵魂的房子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家。那是弥漫在家的每一处的感觉,你摸它不到抓它不着。
不论是思齐在云洋的家、思齐的服装屋还是她的这个新家,其中都有灵魂。这就是她在里面感觉安宁和舒适的原因吗?思齐何以能处处给家一个灵魂?是因为思齐自己就是在一个有灵魂的家里长大的吗?
她呢?她有这个能力吗?不,她过去不曾做到。她似乎没有能力一个人聚起一个家的灵魂。因为她的心里有太多的阴霾。
在有灵魂的家里长大的孩子是幸运的!
她深深地舒了一口气,童年的阴影,难道真要伴随她的一生吗?
一切有因才有果。那么,因是什么?果是什么?这因果循环,哪里是头,哪里是尾?
第四部分什么叫作远大抱负
屋子是暖的。咖啡是香的。喝咖啡晚上睡不着。乔安说。那就不睡吧。睡不着就不睡吧。思齐说。
她们都洗完了澡,换上了睡衣。啜着咖啡,乔安觉得很惬意。
“记得吗,思齐?文革那会儿,晚上我们总是溜到大院对面的电影院去看电影。”
“怎么不记得呢?就是那几个电影嘛。《地雷战》《地道战》《南征北战》《列宁在十月》《列宁在1918》。十年就这几个电影,还有八个样板戏。所有的台词都倒背如流了。”
“是啊!所有的台词都倒背如流了我们还去。记得有一次,太晚了我不敢回去了,就同你一起回家。我们轻轻地溜进厨房,把穿着拖鞋的脚丫子伸到厨房的水池子里开了水龙头就那么冲一冲;然后我们轻轻地溜进卧室,还没爬上床,就被你妈一手一个拎着衣领子把我们揪下来了。你妈给我们一个人脑袋上一记栗子,然后给我们打来了一盆洗脚水,又给我们一人煮了一碗面条。”
思齐笑了,“是啊。那晚好像我们也没怎么睡,嘀嘀咕咕地说了大半夜,咱们都说些啥了?”
乔安也笑了,“还能说些啥了。无非是阿猫阿狗的那点事。两个鬼点大的小屁孩。”
“嘿嘿,真是小屁孩。那时候我们多大?十一?十二?十三?”
不管是什么样的童年,总能在人的心中永远回味。
“小时候总在盼长大,好像长大是遥遥无期的事,现在一回头,已经大半辈子了,已经人老珠黄了。人生真的快!”
“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还是那个没有长大的小女孩。真的,我常常会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小女孩。内心里,真正的家永远是小时候长大的那个家,有父母的那个家。”
“可是,我一直觉得你有操持家的天赋。就是这么一间租来的房子一个人住着,你也能把它操持成一个温暖的家。”
“这哪里需要什么天赋,一些简单的事情而已。安子,我知道我不像你和苏蕾,我没有你们的聪明才智,也没有你们的远大抱负。我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女人,一个普通平常的女人。”
思齐说的这些话,倒真是让乔安惭愧。她知道在意识中和下意识中,她从来确实是这么认为的。同思齐在一起她甚至有些优越感。从小她就把思齐当作一个驱除孤独的伙伴和一个倾听者,而很少真正去关注思齐的思想和情感,她突然觉得她自己才是真正的无知,无知地自大和自私。
“思齐,什么叫作远大抱负!简单可能更接近真理,人生原本是简单的。倒是我们这些自以为读过几本书半通不通的人,把简单的事情搞复杂了。云里雾里的,自己同自己过不去。”乔安由衷地说。
思齐笑了,“你别安慰我,多读些书总是好的。我就是觉得我和李昭读书太少了,才答应把沛沛送出去的。沛沛上了初中,我和他爸爸辅导他就困难了。李昭同我一样,也是文革中的初中毕业生,你知道的,说是初中毕业,连小学毕业的程度都没有。舅舅是个洋博士,他又与沛沛投缘,特别喜欢他。我想,我们这些没文化的家长,给孩子创造不了有文化的家庭氛围,没法给孩子更多的养分,这才忍痛让舅舅把沛沛带走的。”
“你哪里知道,你给沛沛的东西是他一生受用不尽的。就像你妈妈给你的东西一样。”乔安感叹道。
“我的妈妈真是个好妈妈。她和我爸爸这一生不容易。等我和哥哥安定下来了,就把爸爸妈妈接过来。这样大家就心安了。”
“思齐,你心里真的过去了吗?你不恨李昭?”
思齐沉默了。灯光下,也许是红格子睡衣的映衬,她脸上红扑扑的,眼睛里却罩上了一层忧伤。
“时常还是会想起来,想起来心里就觉得难过。两个人过了十几年了,怎可能说丢下就丢下?经常从有他的梦里醒过来。可是又想,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日子总还是要过。既然想过去感觉难过,就尽量少想吧!其实感觉难过,除了伤感,更多的一层还是对未来的无望和惧怕——好像本钱已经在过去花得差不多了,再没有多少可偿付给未来。这样想明白之后,心里反而踏实了。与其在那里难过,不如花精神多做事情。多做事情一则感觉充实日子好过,二则也是为将来再积攒本钱。
“好在我这个人容易高兴。一杯咖啡,一件漂亮的衣服,一条好看的丝巾,一件别致的首饰,一束花、一只小猫、一个好天气,或者一顿好吃的饭菜,一次朋友的聚会,许多许多东西,都会让我有好心情。我是一个俗人,也许你会说我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傻女人。
“日子总还是要过的,总还有许多让人高兴的事。说到恨,”她迟疑了一下,“我不恨他。我怨过他,但是并不是恨。真的,安子,我不太知道怎么去恨人,没有恨过什么人。人家说,爱得深恨得切,也许我这个人就是没有太强烈的感情?我不知道。那一天,从北京回去一走下火车,在站台上我就知道出了事。他的脸色那么难看,见面的那一刻那么不自然,甚至避免正眼看我。他接过我的东西一直走在前面,我在后面跟着心里就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觉得完了,我同他的生活要结束了。有时候我的直觉真是很奇怪。”她摇了摇头。
第四部分原始的贪婪之心
“晚上他就告诉了我。他说那个女人一直对他很好,很久了一直对他很好,他知道他对不起我,但是一切已经发生了,不可能再逆转。那个女人就是他公司里的。很久以来我听到过闲言闲语,却没往心里去。最近一二年他回家越来越晚,越来越少,我只道他忙,也没太往心里去。后来想一想,其实征兆是早就有的,只是我没有用心。你说我是不是很傻?”
“你是很傻,傻得可爱。不过该发生的总是会发生的。”乔安若有所思。
不,看来思齐并没有走出来,所有的一切埋在她的心底。这类事情的杀伤力对任何人都不会太小的。思齐的故事并不新鲜,是现在太司空见惯的故事。一个男人,一个原来守着妻儿守着一份能求个温饱的工作安安分分过日子的男人,下海了,发迹了,手里有了些钱,身边也多了女人。算起来,思齐的丈夫还不是那种能“潇洒走一回”的男人,他没能做到“喜新不厌旧”,他没能在老婆和情人甚至几个情人之间妥帖安排、搞好平衡,而这是如今甚多的男人特别是“大款”们玩得滴溜溜转的把戏。“她怀孕五个月了,我才刚知道。她不肯打胎,打胎也晚了。她说我若不接受这个孩子她就同孩子一起死。我实在没办法,我求你,思齐,闹不好会出人命的。”他这样对思齐说。
这是一个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