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括杜鹃吗?是的,包括杜鹃。事实上,他并没有对杜鹃倾诉过什么,只要在杜鹃面前,他就能意识到一种责任,他就能感觉到自己是一个比她强壮的男子汉。但是他越来越觉着累,心累!尤其是这半年。
“人也许真的很难认清自己,所以弗洛伊德才会以他的理论风靡世界。”他说。
“我不熟悉弗洛伊德的理论。他是否说过人的许多怪异行为都可以到他童年的经历中去寻找?我倒深信不疑这一点。人这一辈子,幸福,或者不幸福,其实在童年就已经确定了。父母家庭对人这一辈子的影响,迄今的理论远远没有探索明白。而家庭,又是那么深地打着时代的烙印。”
她有些颤抖。平时她一紧张就会有些颤抖。但是这会儿她紧张些什么呢?
“乔安,你还冷吗?”他感觉到她有些颤抖。
“不,不,我不冷。”她挺直了身子。她害怕他提议回去。她想就这么坐着,这么同他坐在这里。
“我想你说得对。一个人的出身和童年对他的影响,可能甚至超乎我们的想象和理解。”他又想起了吴晟,吴晟那从内心里散发出的轻松,优越而又不自觉的优越的样子。他想起了父亲,父亲在镜片后面迟疑和畏缩的目光,他想起了自己,自己清冷的童年。
“知道我想起了什么?”她看着水中的月亮。
“什么呢?”
“春江花月夜。”她轻轻念道,“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此刻他的心里可没有诗情画意。他奇怪她思维的跳跃性。然而那一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还是感动了他。是啊,月亮不变地照着,观照过他的父母,他的祖父母,他的祖父母的父母,那些离他很远很远的祖宗先辈——月亮不变地照着,观照着他们的人生,他们的花前月下,他们的青春年华。人生代代无穷已,在时间的长河中,一个人的生命真是微不足道,然而这微不足道的一生,还是充满了苦恼和欲望,因为人生苦短而更增强了苦恼和欲望。人生苦短,他的一生,已经走过了生命的鼎盛时期,他已经人到中年。人到中年却家不成业不就,空望着那么多人的成功,可望而不可及的成功;空望着这花花世界,充满了诱惑的花花世界。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她看着水中的月亮。她想起了这首诗,可是她却没有去多想那些句子的含义。她就想这么坐着,静静的夜,水中的月亮,有他在身边。有他在身边又怎么样呢?
如果他能坐得更近一些,让她靠着他,靠在他的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天哪,她在想些什么?不过,她知道这事她不会做,她不会这样去做。她只是想一想,想一想而已。
她悄悄地望向他,像有心灵感应一样,她遇见了他望过来的眼睛。
她的脸红了,夜里看不见的红。
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他们对视了片刻。
没有激动,不是激动。然而他们都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他们都有一种愿望,互相靠近的愿望。他们对视了片刻,然后把目光移开去。
“走吧!”乔安突然说,“我不能让你受凉吧。”
“走吧。”他笑笑,“我恐怕你会先受凉呢。”
第五部分她像一株无根的浮萍
璀璨,用这个词形容今晚的夜空,也许是最合适不过的了。王亚珂想。
的确,宝蓝色的天穹上布满了繁星,那条由无数个星星汇成的银河,清晰无比地横在空中,闪烁着万古不变的光辉。
在北京,怕是看不到这样的夜空的。王亚珂想。
此刻,她坐在这条伴着她长大的洋里河边。
远处是那座她从小那么熟悉的洋里河大桥。这次回来,她发现她记忆中很神气的这座大桥已经显得陈旧衰颓了,像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人。然而夜晚看不出这个,夜晚,从远处看去,大桥是一个灯火灿烂的轮廓,上面车来人往,很不寂寞。
寂寞的是她。是她此时的心境。
明天就要回北京了。
时隔二十年再回故乡,她也算出足了风头。由于现在的市长前几年做副手的时候曾在北京找到她的门下,她曾经动用关系帮过云阳市的忙,或者说,帮过这位市长的忙,此次回云阳,市长隆重地尽了一回地主之谊。而她小时的同学邻里之类,记得的不记得的,找上门来的也算不少,据说都是一个告诉一个得到的消息。那时未见得都友好,而此时,面对着或好奇或有所求或羡慕的目光,她的自尊心的确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富贵不回乡,就如锦衣夜行。她不觉想起了这句话。然而又有什么相干呢?这些在她的生活中不过是昙花一现。此时,在即将离开这里的时候,她突然发现,过去曾在幻想中令她极为满足的场景,其实与她的幸福毫无关系。
一个人的幸福感,也许还在于有宁静的心境。而她,从小到大好像从未获得过宁静的心境。
小的时候,也有几次独自坐到这条河边,那都是在家里挨骂或挨打之后。她记得,那个时候河边很荒凉,不像现在有整齐的草地,还有河堤。所以有一天不知不觉中坐到很晚时,她突然发现周围的冷寂和荒凉——在夜色中被扩大了的感觉。于是她那么惊惶地逃离开去,以后再没有天黑后到河边来过。
此时,星光与月色下的河面闪闪烁烁,坐在河边的这块草地上,感觉到的不是冷寂和荒凉,而是恍惚和忧伤——未来模糊一片的恍惚和忧伤。
“它是多么湍急啊。”对着因流动而闪烁的河水,脑子里又晃过了这句话。
是在中学的时候吧,那时都在传看《牛虻》。她也看了。许多年之后,这本小说中的绝大部分内容她已忘记,但她却意外地记住了其中的一个场景:少年亚瑟一次随神父郊游,面对着一条清澈的河流,他入神地说,它是多么湍急啊!
她为什么清楚地记得这个呢?有许多许多次,当她看到一条河流或者小溪时,她的脑海里就闪过这句话:它是多么湍急啊!
连同这句话在一起的,也许是一种情绪,一种孤单的伤感的情绪。她还清楚地记得,那时看小说看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她好像看到了一个少年,一个单纯的敏感的善良的孤单的少年,一个软弱而又倔强的少年。这个少年,他的母亲死了,把他孤单单地留在一个没有亲人没有温情只有敌意、轻视和虐待的家庭。这个少年,他迷恋他亲切而尊严的神父,却不知他就是带给他生命和屈辱的亲生父亲。“它是多么湍急啊!”当她看到这句话时,她好像看到了一双单纯的惊奇的蔚蓝色的眼睛,一双不知道苦难将至的明澈的纯净的眼睛。
为什么她会有这样的伤感?她不是一个容易伤感的人。她尤其不是乔安那样的多愁善感的人。也许,在身体的什么地方有一只暗盒,她其实早已感知了她的身世?
她给了养父一笔钱,从此这个地方她不想再来。对于她的养母,即便她人已不在,她仍能感觉到对她的怨恨。正是她,给她的一生罩上了重重的阴影。
回到北京,面对的又是一个个形只影单孤独寂寞的夜晚。也许在别人眼中她是一个刀枪不入的女强人,谁又知道她心里最软弱的那一角?
如果乔安和杜鹃果真是她的亲妹妹,那又怎样呢?
这一点,她现在想不清楚,而且她也不愿去想。
如果是这样,那真是造化弄人。她同杜鹃,会卷入这样一种复杂的关系之中。如果有什么事情让她感到心里很不干净的话,那正是这件事情。她是这样的费尽心机,却一无所获。有时她想起来,也许,正是她费尽心机而一无所获,越发使她感觉着自己没意思;杜鹃在整个事情中对她的暗算浑然不知,仍把她当作朋友,也让她感觉着自己没意思。
杜鹃的单纯让她感觉到自己的猥琐,这感觉让她恼怒。杜鹃单纯,不过因为她是一个被娇养大的孩子,是一个被人护着的一帆风顺的人。她凭什么要在她面前内疚!
然而正是从这件事上,她开始回想自己以前做的许多事,她开始觉得没意思。她这样费尽心机干什么呢!得到了多少呢?她活得这么费劲她为自己换来了多少快活呢?
可是现在,却发现杜鹃可能(多半是真的)是她的亲妹妹。整个事情真是太可笑了。
这些天,心里也总在想这件事——乔安和杜鹃可能是她亲妹妹这件事。不论怎么样,总感觉不到对她们更亲近了,没有亲近的感觉。
她像一株无根的浮萍。这个小城没有她的根,北京也同样没有她的根。如果说,过去她还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现在连这个都模糊了。她到底是谁?她来到这个世间,又到底是为什么?回到这个充满了童年回忆的地方。现在她坐在这里,看着这夜色下的河流,她突然看清楚了一件事,童年的生活,养母的冷脸和动辄责备甚至打骂,是怎样在一点点地摧毁她的自信和自尊。她习惯于察言观色,习惯于去迎合讨好别人,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想讨父母的喜欢。从有记忆开始,她就知道看脸色,看父母的脸色。
第五部分伤她最狠的男人
还有周围。她的同学和伙伴,别人的父母有知识,是干部;即便是一些工人家庭,她也能感觉到人家家庭氛围与她的不同——那里常有一些慈爱与朴实。她觉得别人瞧不起她——她的家庭,而后来听到的一些关于父母的传言,更让她与同学在一起的时候有一种自卑。
她想讨人喜欢,却因此更不讨人喜欢。天知道她是多么羡慕别人从骨子里透出的那一股泰然自若,比如杜鹃和苏蕾们。那是天之骄子的神情。
她不愿正视自己的灵魂。然而,在她感觉着自轻自贱的时候,内心深处却愈是升腾起一股强烈的自尊。自卑越强,自尊益盛。自卑和自尊挤压着,挤压出憎恶和嫉恨。羡慕和嫉妒掺和在了一起,她会嫉妒别人,她也会欺负别人,她欺负起人来比别人更狠。
也许任何人都有出人头地的欲望,任何人都想引起别人的注意。如果没有别人的承认和关注,又怎么体现出自己的价值?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谁不想脱颖而出高高在上?作为不同,能力与机遇而已。而她,她天生的有过人的精力,过人的心机,她天生有旺盛的生命力。她又怎能甘心卑贱!
其实,每向上走一点的时候,她都想抛弃过去,抛弃过去的自己,抛弃过去附在她身上的那个卑贱的影子;但是,就是做不到,她总是在重复过去,重复过去的自己。言谈举止服饰风度固然早已脱胎换骨,但是骨子里总有一些比磐石还要坚固的东西。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话,真是言简意赅的真理?
那么,她的本性又是什么呢?流在她血管里的血,与乔安和杜鹃不是一样的吗?
谁也不会知道,她其实是敏感的容易受伤害的,她比别人更渴望关爱与呵护。男人不知道这个吗?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