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我从门口走过,她和我点了点头。我呢,在迁入罗宅的一个多月中,几乎时时刻刻都在
找机会和皑皑接近,我太渴望和她做朋友,她的美丽和沉静使我“倾倒”。所以,我毫不
考虑的走了进去。
皑皑的房间和我的布置差不多完全一样,但却比我的房间雅致得多,浅蓝色的窗帘,
浅蓝色的灯罩,浅蓝色的床单,桌上还有瓶放射著淡淡的清香的蓝色花束。她垂著一肩黑
发,穿著件鹅黄色的薄纱裙子,站在落地玻璃窗之前,那样的飘逸如仙。我站到她身边去
,望著她所画的那张画。
那是张以灰褐及红色为主的风景画,画面是一片平原、平原上矗立著几点石峰,石峰
间衔著一轮落日。这画面太熟悉了!我怔了怔,皑皑安安静静的说:
“这是偷你屋里那张画的布局,我喜欢这画面的气氛,苍凉而雄浑。”我恍然。这是
以妈妈那张画为蓝本画的,(那张画现在正挂在我的屋子中)可是,让我来批评的话,她
这张画却有青出于蓝之势。它比妈妈画的那张“活”得多,“生动”得多,那种暮霭卷尽
晴空,山色映在夕阳里的味道,比妈妈的更深刻一层。她画完了,退后一步看了看,然后
,突然提起笔来,在暮云堆积的天边,学著妈妈的画面一样,加上两只大雁,这雁更有种
画龙点睛的功用。我赞叹了一声:
“你画得真好!”她看了我一眼,神态是冷冰冰的。
“不是自己的构思,有什么希奇?”她说。
皑皑永远是这样,她好像很难得用一副愉快的面孔和声调和人谈话,碰她的钉子,在
我已经不知道是第几百次了。虽然多少有些讪讪的,可是,由于了解她的个性本就如此,
也就不再看得很严重。走到桌边,我没话找话说:
“你喜欢蓝颜色的花?据说这花的名字叫毋忘我,对不对?”她盯著我看了好一会儿
。
“我喜欢蓝颜色的花,是因为蓝色的花最稀少,我不喜欢平凡的东西!”她蹙蹙眉。
“至于这花的名字是不是叫毋忘我,我并不是植物学家,弄不清楚!”
我抬了抬眉毛,觉得还是回到自己房里去好些。但她抛下画笔,用油洗去了手上的油
彩,转向了我,大眼睛里有抹雾般的朦朦胧胧的光彩,停驻在我的脸上。她在研究我!我
仰著头,也望著她,天呀,她是太美太美了!美得让人迷惑,假若我是个男人,我真会不
顾一切的来追求她!她沉默了片刻,忽然问:“你长得像你父亲?还是你母亲?”
“我想,比较像我母亲。”我说:“你也很像你的母亲。”
“是的,”她说:“不过我宁愿像父亲!”“为什么?”我问:“你母亲很美,你—
—更美。”
她看看我,走开去整理画具,泡画笔,收拾颜料。然后说:“你仔细看过我父亲吗?
他才是真正的漂亮!尤其,他有个性,直而不曲,是棵高大的松树,妈妈呢——”她歪著
头,沉思片刻:“是你屋里插瓶的那种小黄花!”
我凝思著皑皑的比喻,确实有几分对,罗教授之苍劲梗直,罗太太的柔韧细弱,这一
对夫妇的结合真奇妙。冥冥中不知有没有一个超凡的力量,在安排著人世间一切的一切?
由于我不说话,皑皑也不再说话了,她热心的整理著画笔和颜料,她是个喜欢把所有
的东西都弄得井井有条的人。我无聊的倚著桌子,顺手拿起桌上的一本册子,翻开来,是
皑皑的速写簿。第一面画著的是罗教授的速写画像,浓眉、扎髯、乱发、怒目,传神之至
。第二面是花园的景致。第三面,我注目了好长一段时间,那是个男孩子,宽额、大眼、
方正的下巴,坚毅的眼神,这是徐中□。再看下去,我跳过好几页,翻开来、里面夹著一
朵小小的蓝色花朵,空白的纸页上有皑皑娟秀的笔迹,题著几行小字:
“别揉碎了那花瓣,你知道它上面记载了些什么?
别抛弃这抹微蓝,你知道它也有花‘心’一个!
别告诉我你不认得它,
它的名字叫——勿忘我!”
我凝视著这几行字,和那朵已经压得薄薄的蓝花,深深的沉思起来。就在我拿著册子
出神的时候,皑皑忽然一阵风般的卷了过来、劈手夺下了我手里的册子,那对美丽的大眼
睛狠狠的盯著我,愤怒的喊:
“你在做什么?”“哦,”我一惊:“对不起,我只是随便翻翻。”
“随便翻翻?”她盛气凌人的说:“难道你母亲没有教过你,不能‘随便翻’别人的
东西吗?”
她那股傲岸的神态,和毫不留情的语气激怒了我,我站直了身子,无法控制从我内心
深处向外冲的那份怒气,受辱的感觉使我语气僵硬:“我母亲教过我许多东西,尤其是,
她教我如何爱人,和如何做人。她说:‘你如果永远对别人微笑,别人不会向你板脸。你
如果待人以诚,别人不会报你以怨。只是——要认清你的对象!有一种人是没有心的,他
分不出笑脸,也认不出真心!’现在,我才能深切体会我母亲的话!”
她的腰挺了起来,眼光灼灼的逼视著我。好半天,她才点点头说:“你有一个好母亲
,嗯?她告诉了你,有一种没有心的人,是会以怨报德的,是不是?我想,我们罗家对得
起你!”
我的脸蓦的绯红了,我望著她,她可以说得更厉害一些,我了解。这已经是最和缓的
说法了,她那份言外之意表现得十分明显:“孟忆湄!别忘了你是罗家收容的孤儿!”
泪水向我眼睛里冲,掉转头,我奔向门外,我跑得那么急,以至于一头撞在一个人身
上。撞得我的头发昏,那人正抱著一叠书,也全散落在地下。他抓住了我:
“咦!忆湄,又是你,你好像总是那么急匆匆……”他顿住了:“怎么了?你?”我
用手背擦擦眼睛,如果我要流泪,只能在自己的房间里。挺起背脊,我勇敢的给了他一个
微笑,轻声的说:“没有,什么事都没有。”他凝视我的眼睛,温和的眼光一直搜寻进我
的眼底,然后,他点了点头,用一种特殊的语气说:
“慢慢来,我要弄清你为什么。”
我摇摇头,他的眼光使我迷惑。
“真的没有什么。”我说,弯下腰去收集地下的书本,他也蹲下身子来捡,书本都收
集好了,我从地上拾起一样书本里飘落的东西,一件我刚刚才在一个少女屋里看到过的东
西——一朵压得薄薄的蓝色小花。
“这是什么?”“噢!皑皑的花,”他满不在乎的说:“她总喜欢把花朵随便夹在书
本里,这也不知道是种什么花?”说著,他从我手中取去花朵,不在意的揉碎了,团在手
中准备抛掉。我愣住了,喃喃的,我念著皑皑的句子。
“别揉碎了那花瓣,你知道它上面记载了些什么?
别抛弃这抹微蓝,
你知道它也有花‘心’一个!
别告诉我你不认得它,
它的名字叫做——勿忘我!”
“噢,忆湄,你在念些什么?”他问,审视著我。“念书使你太疲倦了,是吗?忆湄
,你也该散散心,星期六下午我请你看电影,然后,我们可以逛逛街。我一直想——”他
诚挚的望著我:“买几件漂亮点的衣服送给你。忆湄,你不嫌我说得太坦白吗?”我注视
著他,我怎能“嫌”他呢?他的眼神那样诚恳真挚,他的语气那么温柔亲切,眼泪又涌进
了我的眼眶,我的视线模糊了。“哦,忆湄,”他有些惊慌的说:“我使你难过了吗?”
“不,不,中□。”我说,继续仰望他:“你为什么对我好?大家都那样——”我咽
住了下面的话。
“有谁让你受委屈了吗?”他机警的问。
“不,不,没有。”他深深的凝视我。“快乐起来,忆湄,”他鼓励的说:“你不是
个多愁善感的女孩子,对吗?我告诉你一句话,忆湄,你并不孤独。”他对我微笑:“我
有一个和你类似的身世,但我从没有让悲哀压垮过我。”我点头,离开他,向我自己的屋
子走去。我已不再悲哀,真的,我的内心在唱著歌。
6
一连串的日子流过去了。
午后,一阵雷雨驱走了不少的暑气。半弯彩虹在树林顶端略现旋收,晚霞接踵涌上,
烧红了天、树林、草坪,和苍灰色的屋顶。黄昏的景致令人喜悦,雨后的晚风使人心旷神
怡。我走出房门,从楼梯顶上向楼下一口气冲下去,嘴里喃喃的背诵著我刚刚正在念的书
: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
以……”
“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一个声音帮我接了下去,我抬起头,皓皓正倚在楼下楼梯的栏杆上,胳膊支在扶手上
面,托著下巴,微笑著望著我,嘴边带著他所惯有的嘲弄味儿。
“嗨!忆湄,”他说:“你快变成个书蛀虫了。”
我笑了,说:“你知道,中□是个很严厉的老师。”
他的笑容收敛了一下,接著,又笑了起来。把双手抱在胸前,他审视著我说:“你和
皑皑好像都很服中□,嗯?不过,也别太用功,年轻人应该有点生气和活力,整天埋在书
本里是不正常的。拿你的本性来说吧,我相信你是属于活泼和洒脱的一类——”
“你怎么知道?”我昂昂头问。
“我就从没有看到你好好的走过路,不是跑,就是跳,要不就横冲直撞。”“噢!”
我喊了一声,顺势在楼梯上坐了下来,用手托著下巴,不胜懊恼的说:“妈妈常说我不够
稳重,看样子我真是无法变成个举止庄重的大家闺秀。”
他嘴角那抹嘲弄的笑意更深了。
“大家闺秀?”他挑了一下眉梢:“不,我知道你的出身并不是富有的家庭,因而,
你全身没有一点儿矫揉造作的气息,你和皑皑就一目了然是在两种教育下长大的,她比你
庄重,你比她自然。她文雅,你随便。可是,你猜我欣赏那一种?”他的眼睛灼灼的照著
我,简单的说:“你!”
我摇摇头,叹了口气:
“我认为,她可爱极了。”我说:“我但愿能学得和她一样文雅,她的举动那么柔和
,走路那样袅娜。唉!”我又摇头:“我想她本来就是比我高贵些,在本质上。”
“你觉得皑皑可爱?”他问我:“但她身上少了一样东西,你知道吗?”“什么东西
?”“活力!”他说:“别学她!忆湄,做你自己!”他打量著我:“你自己够美,够好
了,我就欣赏你的马虎和随便……”他顿了顿,笑意又染上他的眼睛:“皑皑从来不会坐
在楼梯上!”
我从楼梯上直跳了起来。他纵声大笑。
“梯子上有针扎了你吗?”他问:“还是有火烧痛了你的尾巴?你实在犯不著如此紧
张!”
我对他瞪瞪眼,瘪瘪嘴。
“你很会骂人,嗯?”我说:“骂人使你觉得很开心?是不是?”“确实!”他笑得
更高兴了:“慢慢的,让我来教你如何享受这份快乐!”“或者我并不感兴趣。”
“你会感兴趣,”他说:“我知道,因为你和我是同类!”
我凝视他,他的眼睛闪烁著,粗而黑的头发虽曾仔细的梳过,但仍然桀骜不驯的竖在
头上,鼻子中部微微隆起,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