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你提著一双溜冰鞋,像做贼一样从楼梯上偷偷摸摸的走下来的时候开始。”天呀
!原来我这整个一段摔跤啦,爬起来啦,发誓诅咒啦……他都看见了!我噘起了嘴,没好
气的说:
“那么,我摔了跤,你既不加以扶手,反而冷嘲热讽,岂不有失忠厚?”他大笑,望
著我说:“有失忠厚?忆湄,你明知我根本不是一个忠厚的人!”他再看我,又笑。“我
说过了,只要你不想‘飞’,你就溜得很好了!”我咬住嘴唇,斜睨著他,这两句话似乎
颇有道理。他把手伸给了我。我握住他,他把我拉了起来,牵住我的手,像带领一个瞎子
般带著我走,嘴里不停的指示著说:
“用右脚——现在换左脚——再用右脚——换一只脚用脚尖的轮子转弯——好!不错
!我放手了!”他放了手,我平平稳稳的溜了一圈,他接住我,把我带到台阶前面,让我
坐下。掏出一块大手帕,抛在我膝上说:
“把你的汗擦一擦,今天练习得够了,以后,你应该选黄昏的时候来溜,这样晒著太
阳运动,你会中暑。”
我拿起他的手帕,在脸上涂抹一遍,整条手帕都变得又湿又黑,我的脸红了。他看来
却十分开心,在我身边坐下,用手托著头,他微笑的凝视著我,欣赏的说:
“忆湄,你猜你给罗家带来了什么?”
“什么?”我不解的问。
“生命!”“生命?”我有些愕然。
“是的,生命。在你走进罗宅以前,罗宅是死的,你进来之后,罗宅才开始苏醒。”
他的笑意渐消,眼睛深深的望著我。“你不觉得,我最近停留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多了吗
?”
这倒是真的,我思索著。他灼灼逼人的眼光使我不安。他又笑了,扬了扬眉毛说:“
你有些怕我吗?忆湄?”
“我什么都不怕!”我噘著嘴说。“你怕一件东西——鬼!”
我笑了,想起那个被罗太太所惊吓的晚上。人,总是喜欢庸人自扰的!皓皓仍然托著
头注视我。忽然,他说:
“你刚刚唱的那支很滑稽的歌,你愿意为我再唱一遍吗?我喜欢它,有股亲切感。”
我真的唱了。唱了一段,我停住,解释的说:
“这支歌很长,是一个儿童的歌剧,前面是老鸟在教小鸟飞行,以及告诉它该注意的
事项。”
“唱下去!”皓皓命令似的说,他的眼睛深思的瞪著我,眉梢微蹙著。我唱了下去:
“你不要慌,你不要忙,
飞了上去,要提防,老鹰老鹞很可怕,坏心肠。
还有那,猫大王,还有那,蛇大娘……”
皓皓的眼睛一亮,兴奋使他的面孔发红,他加入了我唱起来: “它们都能够
爬上房,它们都能够爬进墙,你要时时刻刻,放在心头上……”“哦!”我叫著说:“你
也会唱!”
他蹙紧了眉头,思索著说:
“我一定在梦里唱过这一支歌,我赌咒,平常并没有听人唱过!”“你一定听人唱过
,而你忘了,”我说:“这并不是一支很少听到的歌,许多年前,这歌曾经流传很广。”
“多久以前流传过?”他问。
“大约二、三十年前吧!”
他瞪著我。“谁教你唱的?”“我母亲。”一段沉默后,他的眉头放松,爽然的笑了
起来,愉快的说:“这不就获得答案了?你看,你母亲曾经和我母亲情如姐妹,她们一定
来往很密切,那么,在我三、四岁的时候,你母亲一定也教过我唱这支歌,所以我会对它
有亲切感。”
“三、四岁的记忆可以保持很长久吗?”我问。
“我相信是可以的,最起码,在潜意识中会有一个印象。”
我想起中□也曾和我讨论过潜意识中的记忆问题,这使我联想起嘉嘉的潜意识。放开
了这份思想,我弯下身子去解溜冰鞋的鞋带,我刚解开一只鞋子,我的手腕就被另一只手
捉住了,抬起头来,我接触到皓皓紧迫著我的那对灼热的眸子,他的脸距离我的脸非常之
近,两道漂亮的浓眉在眉心扎结,眼睛里燃烧著一抹奇异的火焰。
“忆湄,”他用一种稀有的,沉哑的声调说:“记得我曾经和你谈起我的‘博爱’论
吗?”
我点点头。“我一直有我对女性的一套看法,”他说,眼睛没有离开我的脸:“我认
为每一位女性都有她独特的可爱之处,所以,每一位女性都值得人爱。但是——”他停顿
了一下,眼光在我脸上扫了一圈:“近来,我发现我的道理无法成立了。每一位女性或者
都有一两点符合于我的希望的可爱之处,可是,有一天,当一个女孩子具有各方面的优点
,能在各方面吸引我,那么,所有其他的女孩子,就都不能存在了。”他的眼光由灼热而
变得温柔:“忆湄,你懂吗?”
我慢慢的摇了摇头,困惑的说:
“不,我不懂!”“那么,让我来使你懂!”他说,用力一拉,我扑进了他的怀里,
他用手圈著我,眼睛对著我的眼睛,鼻子对著我的鼻子。我在他那乌黑的瞳人中看到自己
的脸:紧张、困惑,而迷乱。他压低了嗓音,在喉咙里深沉的说:“中□有什么使你著迷
的地方?嗯?忆湄?那只是一个书呆子——和你完全不相配。”“不,”我轻声的说,喉
头干而涩:“你不了解他,他有思想,有毅力,有理性。”“我没有思想?没有毅力?没
有理性吗?”他问,咄咄逼人的。“你——”我更加困惑:“似乎也有。”
“似乎?”他咧了咧嘴:“解释一下!”
“你的思想太偏激,对人生的态度太随便,你容易嘲笑任何事物——不论该嘲笑的或
不该嘲笑的。你不重视许多东西,包括生命及感情。你经常是不负责任的,在读书做事恋
爱各方面都是——”“我居然有这么多的缺点吗?”他的眼睛闪著光:“这就是你眼中的
罗皓皓?”“唔,”我哼了一声:“不对吗?”
“不,太对了一些——”他的嘴唇轻触著我的面颊:“只是,婚后你决不许这样随便
的批评我,现在我拿你无可奈何。以后,我会是一个强横而专制的丈夫。”
我惊的跳。“你错了,”我说:“我没有意思要嫁给你。”
“我没错,”他冷静而肯定的:“你将要嫁给我!”
“绝不!”“一定!”他的嘴唇滑向我的鬓边:“你的面颊为什么发烫?你的心脏为
什么狂跳?你的身子为什么惊悸?谁使你不安?谁使你兴奋?谁使你害怕?你和中□在一
起时也会这样吗?嗯?告诉我!”我挣扎。“你使我颤栗。”我说:“中□使我安宁。”
“安宁?”他嗤之以鼻。“恋爱不是一件安宁的事儿。忆湄,让我来教你恋爱!”一
阵紧迫的压力,我突然无法呼吸,在心脏的狂跳下,在血脉的愤张中,在神智的昏蒙里,
我只能瞪著大大的眼睛,望著他那对也睁得大大的眼睛。于是,倏忽间,我和他的身子骤
然分开,在我还没有了解是怎么一回事之前,我先听到一声重重的拳击之声,然后,我向
上看,罗教授像个庞然巨物般耸立在我和皓皓之间,在罗教授旁边,是脸色发白的中□。
而皓皓,正从台阶上爬起来,用手揉著他的下颚骨,瞪著怒目,瞠视著他的父亲。这突来
的变化使我惊愕、慌乱,而无法出声。罗教授和中□的同时来到,以及罗教授居然会挥拳
怒击皓皓,都使我震惊不安。皓皓的下颚立即呈现出一片青紫,可见罗教授出手之重。他
们父子二人对立著,好长一段时间,这两人就如两条发怒的斗牛,彼此竖著角,怒视著对
方。
“好,”是皓皓先开口,“爸爸,你是什么意思?”
“我警告过你,”罗教授咆哮著说:“你不许招惹忆湄!”
“你觉得我不配?”皓皓仰了仰头,眯起眼睛来,冷冷的说:“你欣赏忆湄,是吗?
你以为我和她逢场作戏吗?爸爸,你错了!你该觉得高兴,终于有人折服了我。对忆湄,
我不是随便玩玩,你懂吗?爸爸?难道你不愿意有这样一个儿媳妇?”罗教授似乎愣住了
,许久都没有出声音,我也愣住了,我的视线和中□接触,他的眼睛死死的盯在我的脸上
,如同我是个陌生的人物,那眼睛里没有责备,却有过多的沉痛和伤心,我张开嘴,想解
释,却又无法开口,我的心神仍然陷在混乱中。“神经病!”罗教授的一声大吼使我吓了
一跳,接著,他暴跳如雷的对他儿子大叫大骂起来:“混蛋!你该死!该下地狱!下十八
层地狱!你这畜生!你娶什么女混蛋我全不管!你碰一碰忆湄我就打断你的狗腿!混帐!
混帐!混帐!”骂著,他一下子跳过来,面对著我,一大串诅咒般的恶言恶语像倾水般倒
了出来:“你没出息!忆湄!你也该死!该死!该死!笨得像个猪!一群猪!你长了眼睛
没有?这个畜生有什么地方吸引你!你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混蛋!混蛋!混蛋!一群
混蛋!……”“哼!”皓皓冷冷的哼了一声,打断了他父亲的咒骂,他灼灼有神的眼光冷
冰冰的望著罗教授,静静的说:“爸爸,你可以停止叫嚷了,我想,我已经证实了我的想
法——”他顿了顿,慢吞吞的说:“你也在欺骗自己,是吗?爸爸?你——爱上了忆湄!”
皓皓最后一句话如同一个炸弹,突然在我们之中炸开,所有的人都震住了,没有一个人再
能开口,包括说出这句话的皓皓在内。一段使人难堪的沉寂之后,我看到罗教授跳动了一
下,接著,就是皓皓滚落台阶的声音。我张大了嘴,惊愕、慌乱、恐惧、惶惑……几十种
难言的情绪对我潮涌而来。皓皓从地上跃起,愤怒使他的眼睛发红,他的面颊上又多了一
块青痕,他瞪视著罗教授,眼珠向外凸出。然后,他对罗教授冲过去,双手紧握著拳,咬
紧了牙,大有一拚生死之态,我大叫了一声:“不要!”我无法望著他们父子打斗,尤其
是为了我。我从台阶上直跳起来,向他们二人“奔”过去。我忘了我的一只脚上还系著溜
冰鞋,我的脚在台阶上拐了一下,身子歪向水泥地面。一阵剧痛从我脚上直抽到心脏,我
狂叫一声,滚到地下。痛楚使我全身肌肉绷紧,我听到他们跑近我身边的声音,张开眼睛,
我看到三张俯向我的脸庞——皓皓、中□、和罗教授。痛楚在我的脚踝处绞紧、撕裂。我
咬住嘴唇,闭上眼睛,有人碰触到我受伤的脚,我大叫。冷汗从背脊上冒了出来,我听到
皓皓的声音:“她的骨头折了,必须马上请医生!”
有人把我从地上抱了起来,我睁开眼睛,是罗教授!他凝视著我的眼睛里不止单纯的
关怀,还有著激动,和紧张,那须发满布的脸庞因怜惜而扭曲,他狂叫著:
“请医生去!请医生去!”
皓皓奔了出去,我知道他是去请医生。罗教授抱著我走向屋里,痛楚在我脚上继续加
重。我从眼角处看到中□,他灰白的脸毫无血色,沉痛在他眼睛中燃烧。转过身子,他咬
著牙走向室外,落日把他的影子投射在地下,孤独而凄凉。我的心脏绞紧了,张开嘴,我
想呼唤他,但,痛楚使我无法成声,我呻吟,昏然的失去了知觉。
10
我的脚上了石膏,被判定一个月的徒刑,必须坐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