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说真的,我倒满喜欢这照片里的小娃娃,远胜过今日的皑皑!婴儿总给人一种亲
切感,而皑皑,却过于冷漠了!把照片抛在桌上,我对它已失去了兴趣。在炉边默默的坐
了片刻,我听到罗教授回家的声音,罗太太显然已在我为嘉嘉忙碌时就回进了她的房里。
我听到罗教授沉重的脚步声奔过走廊,急匆匆的跑进罗太太的屋里。过了大约十分钟,罗
教授的脚步又穿过走廊,走下了楼梯。我沉坐在我的椅子里,正在默想著要不要把今天的
遇险源源本本的告诉罗教授,还没有等我想出结论,罗教授已奔上了楼梯,沉重而狂暴的
脚步一下子停在我的门前。接著,我的房门被“撞”开了,罗教授“冲”了进来,狂怒而
闪烁的眸子在须发中射著光,那颗大头颅一直逼到我的眼前,从喉咙里,他迸发出一声可
怖的怒吼:“忆湄!”我吓了一大跳,火钳从手中落到地下。许久以来,他没有这样凶的
对待我了。错愕的抬起头来,我愣愣的望著他。
“好!你倒说说看,你是什么意思?”他暴跳如雷的嚷。
“罗教授!”我困惑的说:“怎么——”
“你解释!忆湄,”罗教授继续喊:“你到我书房里去找什么?”“我……”我嗫嚅
著:“看到书房门开著,我……走进去随便看看,”我转动著眼珠,想找出一个妥贴的理
由来解释我的翻箱倒柜。“我只是……只是……有些好奇。”
我的理由似乎并不太好,他的头向我逼得更近,眼睛里冒著火:“好!你说说看!书
房里有什么‘奇’值得你去‘好’!”他的手猛的抓住了我的手腕,把我一拉一带,我差
点栽到火盆里去,他的头几乎撞到了我的额角,用震耳欲聋的大声,他叫得我心惊胆裂:
“我告诉你,忆湄!我存心要好好待你,送你进大学,让你幸福快乐!可是,如果你安心
要破坏这个家庭的话,你就是逼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那么,忆湄,还是在你把一切都破
坏了之前,趁早送你走的好!”
我的背脊挺了起来,试著想挣脱他,但他那巨大的手掌,把我抓得那么紧,我根本动
都无法动。泪水在我眼眶中泛滥,我控制不住自己了。“罗教授!”我喊:“你的太太差
点掐死了我,你又来欺侮我!你不必送我走,我自己会走!马上就走!你放开我!”
罗教授没有放开我,但他斜睨了我好一会儿,问:
“谁要掐死你?”“你太太!”我说:“如果不是嘉嘉赶来救了我,我现在大概已经
死掉了!你们看我不顺眼,我也不要在这里住下去了,整个罗宅像个疯人院!说实话,我
怕你们,罗教授,我怕你们家的任何一个人,除了人之外,我也怕你们家的鬼!好吧,我
走!就是你不赶我走,我也要走了,我早就该走了!”
我一连串的大嚷大叫反而使罗教授平静了,他放开了我,抱著手臂,站在我面前,深
思的凝视著我。我揉著我的手腕,由于他用力太大,我的手腕已留下几道红痕,我含著泪
,低低的自言自语的,不经考虑的说:
“一个是野蛮民族,一个是女疯子!”
“唔,忆湄,”罗教授开了口,语气里的火药味却消除了:“不要胡言乱语!”我噘
起嘴。“事实如此!”“好了,”罗教授带著股息事宁人的态度说:“这事我就不追究算
了。只是,以后你不许再到我书房里去乱翻,把你的心思用在书本上吧,大学考不上,如
何对得起你母亲的一番苦心?现在,念书吧!”他大踏步的向门口走,我喊:
“等一等!罗教授!”他站住了,回过头来,不耐烦的说:
“你还有什么鬼事?忆湄。”“罗教授,”我坚定的,咬著牙说:“谢谢你这半年多
来的收容和教育,这一次,我是决心要离开这儿了!你们使我有一种压迫感,我无法在这
种气氛下生活!与其求人,不如求己!无论如何,我很感激你们,但是我要走了。”
罗教授盯著我,他的眼光再度燃烧起怒火,看来是凶恶的。“我这儿不是你的旅馆,
忆湄。”他愤愤的说:“你高兴住进来就住进来,你高兴走就走!世界上那有这么方便的
事?而且,你是你母亲托付给我的,在你念完大学之前,你休想离开我们罗家!”“大学
可以不念,”我喃喃的说:“屈辱却不能再受!”
“谁让你受了屈辱?”他咆哮了起来,跳到我身边,在我警觉到危险之前,他的大手
已抓住了我的肩膀,接著,我就被他像筛糠般乱摇一通。“告诉你,忆湄!你别不识好歹
!对于你,我已经不知道该把你怎么办才好了,你来了,惹雅筑发病,让皑皑伤心,又使
皓皓不安,连徐中□在内,无一不受你影响,而我——”他猛的顿住,瞪视著我,压低了
声音,在喉咙里自顾自的诅了一大篇咒,才放掉我,用手揉揉鼻子,喃喃的说:“算是命
中注定的吧,你是罗家的克星!我什么都忍耐,你还要一来就要走!别糊涂!给我好好的
待下去!”
他又走向门口,这次,我没有再叫住他了,因为我已经被他连嚷带闹带摇撼的,弄得
头昏脑胀了。他走出了房门,又回过头来对我喊了一句:“忆湄!假若你敢走,被我捉回
来,我就拆散你的骨头!”
房门“砰”然关上,震痛了我的耳膜。我用手捧住头,脑子里如同万马奔腾,几万只
铁蹄在我脑中践踏奔跑著,眼前金星乱跳,胸中又闷又胀。整个下午的事件搅昏了我,坐
在椅子里,我无法动弹,只感到头痛欲裂。
雨滴敲击著玻璃窗,声音单调而落寞,室内渐渐的昏暗了。炉火已熄灭,空气冰冻了
起来,我坐著。在麻木的脑子里,不断的出现著两个问题,像幻灯字幕般一再映现:
“走?不走?”“走?不走?”“走?不走?”除了这个问题之外,我还有个更困惑
的问题:
“他们是欢迎我?还是讨厌我?”
天黑了,彩屏来敲我的门:
“吃饭了,小姐!”“我不想吃,”我说:“不吃了!”
彩屏走了,我又继续坐著。然后,门开了,中□大踏步的走了进来,电灯一下子大放
光明,我眨著眼睛,不能适应突来的光线。中□审视著我:
“怎么回事?”他问:“我一回家就听到彩屏说起,罗太太又发病了吗?”我点头。
“你怎么了?”他皱拢眉头:“忆湄,你苍白得像个鬼!”走近我,他托起我的下巴:“
你的眼睛那么奇怪,忆湄,告诉我,到底怎么了,你像个迷了路的孩子!”
我是个迷了路的孩子吗?我是的。谁带我回家?我的家又在哪儿?扑进了中□的怀里
,我用手臂圈著他,这是我唯一的亲人和知己!我轻声的喊:
“噢!中□!噢!中□!噢!中□!”
于是我哭了起来。
15
我不知道,谁会有突然失掉了自己的感觉?我就失去了自己。我说“失去自己”还不
能完全表明我的感觉——不止于“失去自己”,而是骤然之间,发现将近十九年来你所认
识的那个孟忆湄,几乎是根本不存在的,你的背景、身世,一切都变成了谜。我是个最不
善于分析的人,而中□却是个最善于分析的人。当我把所有发生过的事向他细细叙述,而
他仔细思想之后,我发现自己陷进一团浓雾里了。
火,已经重新燃了起来,屋子里散放著懒洋洋的暖气。中□和我面对面的坐著,中间
是炉火。夜已深了,他的手握著我的手,他的眼睛凝视著我的眼睛。他那两道挺直的眉毛
微锁著,思想的马又在他脑中疾驰了。许久,他沉思的说:
“但愿我知道你是谁?”
“我是谁?”我迷惑的说:“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子,名叫孟忆湄,今年将近十九岁
。”
他摇头。“没有这么简单,你不是你,忆湄,你不是单单纯纯的孟忆湄。”他用手支
著额,苦苦思索。“忆湄,你还记得你的父亲吗?”“很模糊,”我说:“他是个文质彬
彬的人,身体很坏,常年累月的生病,整天躺在病榻上看书,妈妈常说他是书呆子。”
“你长得像你父亲吗?”
我指指墙上的全家福照片。
“你看呢?”“我看不像。”他摇摇头:“忆湄,我有个大胆的假设。”
“什么?”“不过是假设而已,”他说,深深的望著我。“我说出来,你不要太吃惊
。我的假设也并不见得对,但可以解释许多疑点。”“你说说看!”他握紧了我的手,一
个字一个字的说:
“罗教授是你的父亲!”
我惊跳。叫著说:“胡说八道!”“别激动,”他说,“冷静的想想,你会发现我的
假设不是没有道理的。你说过,你母亲个性很强,却把你托付给罗教授,如果没有一份特
殊的关系,她怎么能确定罗教授一定会收容你?这是第一点。罗太太对你,显然有些敌意
,从许多事件上都可以看出来,而你又常引起她发病,原因何在?她一定知道你的身分,
而她有种潜意识的嫉妒,不止对你,还有你母亲,这是第二点。皓皓下了苦心追求你,罗
教授显然也欣赏你,以父子之情,他应该促成你和皓皓,但他没有缘由的阻扰和反对,为
什么?可不可能你和皓皓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这是第三点……”“别说了!”我打断他:
“照你这样分析,我母亲是罗太太的好友,而与罗教授有了暖昧,生下了我,至于我那个
父亲,只是名义上的,是吗?换言之,我是个私生子,罗教授对我没有负上责任……”“
或者,是你母亲不愿让他负上责任!”中□插嘴说。
我沉默了,这倒很合乎妈妈的个性,带著一个私生的女儿悄然离去,等到自己的生命
已将结束,再把女儿还给那个父亲。我咬著嘴唇,连打了两个寒噤,只因为这“假设”的
可能性太大!而我,百分之百的不愿接受这个可能性!站起身来,我在室内无意识的兜了
一圈,然后停在中□面前,大声的说:“无稽之谈!我告诉你,完全是无稽之谈!你在编
小说了!”
中□凝视了我几秒钟,说:
“有时,你很能面对现实,有时,你又喜欢逃避现实!”
妈妈也说过类似的话!我想,人都有同样的毛病,对于自己不愿接受的现实,就加以
逃避或拒绝。我勉强的说:
“可是,中□,你并没有证据,这仅仅是你的猜测而已!”
“不错,”中□说:“这只是猜测。不过,我想,给我一点时间,我或者可以找到一
些证据……”他沉吟片刻,抬起头来说:“罗教授喜欢把所有的东西,往书房里那些大橱
的抽屉里塞,那里面有没有可以证明你身世的东西?罗教授和罗太太一定都不希望你知道
你自己的身世——我是说如果你是罗教授的女儿的话——那么,今天罗太太的到书房去,
是不是也想找出这些东西而加以毁灭,凑巧你也去了,她只好躲起来,同时窥探你的动机
……”“中□,”我的不安加深了:“你的侦探小说看得太多了,再说下去,你会说罗太
太是在装疯,而目的是想谋杀我了!”
中□紧紧的盯著我。“无此可能吗?”他问。
我悚然而惊。“中□,”我叫:“你别吓我!”
中□站起身来,从我身后抱住了我,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