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悚然而惊。“中□,”我叫:“你别吓我!”
中□站起身来,从我身后抱住了我,把我揽在他的胸前,他的下巴贴在我的鬓边,温
和而恳挚的说:
“听我说,忆湄,我不想吓唬你。可是,我要你提高警觉,人生有许多事是我们根本
想不到的。罗太太确实是个神经不太正常的人,在你来之前,她也常发病,所以她的神经
病不会是伪装。可是,自从你来之后,她似乎越来越怪,今天居然会疯到要掐死你,使我
大惑不解。不过,她既然神经不正常,你就无法预料她会做出些什么事来。所以,忆湄,
听我讲几句,尽量的避开罗太太,同时,晚上睡觉的时候,别忘了锁门。你是从不记得锁
门睡觉的,记得那天你和罗太太谈菟丝花和劲草的深夜,我在门外偷听的事吗?老实说,
那夜我就是听到罗太太的脚步声向你的房间走,我不放心,跟踪而去的。我一直有种恐惧
……”
我寒颤了,说:“噢,中□,你别胡扯,你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中□放开我,坐回到椅子上,叹了口气说:
“我知道我在说些什么,但愿——一切都是无稽之谈!”
我也坐回到他的对面,低头注视著炉火,一块新燃著的炭有了烟,我细心的用火钳拨
了出来,用灰把它掩遮,以免烟雾熏了眼睛。我的背脊上一直凉飕飕的,像有个小虫子在
爬,说不出来的一股不自在,好半天,我们谁都没有说话。然后我下意识的在炭灰上划著
字,一面低低的说:
“我真想搬出去,我真不想住在这儿。我投奔到这儿来就是一个错误。”“是吗?”
中□的语气有些特别。我抬起眼睛来,他正在注视著一张照片,是那张皑皑的婴儿照!把
照片放进他的口袋,他说:“你应该来,忆湄,否则,我如何能认识你?”
“你——喜欢这张照片?”我问,莫名其妙的妒意在胃里升腾。“不错,”他笑了,
捏捏我的下巴。“你在意了,是不是?因为我又收藏了一张皑皑的照片?别去管它,我只
是喜欢这小娃娃的表情,皱皱的小鼻子像个猫头鹰。”他站起身,拍拍我的手背:“好了
,忆湄,你也该睡了,记住要关好房门。”
他走向房门口,打开房门,跨了出去,又回头问了我一句:“忆湄,到今年七月,你
就满十九岁了,是不是?”
“是的,怎么?”“我居然不知道你的生日!”他噘著嘴说。
“七月二十一日。”他笑了。“我会记得牢牢的,你比皑皑差不多大了一整岁。到时
候,送你一打小白猫作生日礼,好吗?以填补失去的小波。”
“小波的位置不是别的猫所能填补的,”我怅怅的说:“他们竟不能容忍一只残废的
小猫!其实,小波根本毫无过失!”“皑皑的过失也不大,”中□笑著说:“如果你是她
,说不定也会发脾气。皑皑的本性是很善良的,别把这点小事记在心上,那就不像你的个
性了!”
“你好像很偏袒她哦!”我用鼻音说。
“别那么酸溜溜的!”他的笑意更深了,再捏捏我的下巴,他的身子向走廊里隐去,
同时,还抛下了几句话:“不过,嫉妒对你有益,最起码,你不再眼泪汪汪的伤心了。好
,明天见!保险你明天起来的时候,今天所有的烦恼都已成过去了!”
我目送他的影子消失,虽然明天一早就能见面,却仍然若有所失。关上房门,我默立
了片刻,终于,郑重的锁上了房门。刚刚把门落了锁,我就听到楼下嘉嘉的歌声,不知从
花园的那一个角落里飘了过来: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
在这阴雨绵绵的冬季的深夜里,这歌声别有一种苍凉的韵味。忽然间我心底掠过一阵
寒意。“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这是什么?谁也无法了解白居易作这阕词
时的心情,更没有人明白他在隐示著什么?既非花,也非雾,能在夜半来,而天明去,这
是什么呢?一个梦?一段感情?一个幽灵?一个鬼魂?……噢,我是越来越神经质了!
清晨,我在冰冷的空气中醒来,双脚都已冻得麻木。分了一条棉被和毛毯给嘉嘉之后
,我所盖的就未免太单薄了。起了床,头重鼻塞,脚还没落地,已经一连打了三个喷嚏。
下了楼,罗教授正坐在餐桌上,我的早餐也已摆了出来。刚刚坐下,左一个喷嚏右一个喷
嚏,眼泪跟鼻涕都来了。罗教授从他的报纸上抬起头来,盯著我。
“怎么了?”他简单的问。
“我想是感冒。”我说。
“为什么不小心些?没关窗子?”
“不,是棉被不够!”“棉被?”他的浓眉纠缠了起来。“怎么会!我关照过,你床
上的用具要和皑皑、皓皓一样!那么你为什么不早说?要等到生病了才开口?想冻死吗?
”
我凝视他,这个毛发蓬蓬的人是谁?我的父亲吗?和皓皓皑皑一样!他想用同等的待
遇来待我吗?低下头,我啜了一口稀饭,轻声的说:“棉被本来是够的,但是,昨天我分
了一条棉被给嘉嘉。”
“嘉嘉!”他看来十分惊愕:“怎么!”
“我不想让她冻死,她睡觉的地方像个冰窖,玻璃窗破了,冷风满屋子奔窜……”我
停下来,鼻子里一阵发痒,要打喷嚏又打不出来,我张著嘴,眨著眼睛,好不容易才把这
阵难过熬过去。“我想,很少有人注意到她是怎样生活的,她自己又什么都不懂。我奇怪
以前的那些冬天,她是怎么度过去的!”
罗教授紧紧的盯著我,眼睛里闪烁著两簇奇异的火焰。
“于是,你就把你的棉被给了她?自己冻得生病?”
我点点头。“不错,我把棉被给了她,但并没有料到会感冒。”
他继续盯著我。“你也这样爱管闲事!”他闷闷的说。
“噢,这不是闲事!”我说:“嘉嘉也是个有生命,有情感,有血有肉的人,凡是生
命,都该被重视……”
“凡是生命,都该对他自己负责任!”罗教授冷冷的说。
“有些生命,是无法自己负责的,他没有能力照顾自己,你也无法对他苛求。嘉嘉是
这样,不止嘉嘉,罗伯母……”我顿住,一个喷嚏阻住了我下面的话。罗教授冷然的接了
下去:
“是一株菟丝花,是吗?菟丝花是要靠别的植物支持才能生存的,是吗?”“噢,”
我懊恼的说:“她告诉你的吗?那——只是一个无心的譬喻。”“一个很恰当的譬喻。”
他喃喃的说,又问:“谁给了你这些奇奇怪怪的思想?嗯?”
我愕然。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说:“大概是与生俱来的!”
他不再说话,低下头,他自顾自的吃著他的早餐,我也埋头吃我的早餐,同时还要和
我的眼泪鼻涕和喷嚏作战。一顿饭,我不知道打了多少个喷嚏,我每打一次,罗教授都要
抬起眼睛来看我一眼。就这样,我吃完了早餐,一抬头,我发现罗教授正靠在椅子里,静
静的望著我。我心中一动,冲口而出的,我问:“罗教授,你知道一个地方,叫做湄潭的
吗?”
罗教授像触电般一震,迅速的说:“你说什么?”“湄潭,”我重复了一次。“你知
道这个地方吗?你去过吗?”
“湄潭?”他口齿不清的问,那些乱七八糟的毛发全扎到一堆去了。“你从什么地方
听到这个地名?嗯?”
“妈妈的画上写著这个地名。”我说。
“是吗?”他的毛发又舒展了。“我知道,那是个小县份,在贵州省,风景很美丽。
”
“你在那儿住过吗?”“是的,”他含糊不清的说:“一段短时间。”
“是不是——”我迟疑的问:“我母亲认识你们的时候,就在——湄潭吗?”“见鬼
!”罗教授跳了起来,把报纸扔在桌上,没好气的说:“你在干什么?忆湄?你想知道些
什么?还是在调查什么?嗯?别自作聪明!”他转身向餐厅门口走,又回过头来,气冲冲
的说:“告诉你,忆湄!把你的心完全放到书本上去!别再管闲事!”罗教授走了,我仍
然坐在椅子里,望著饭碗碟子发呆。罗教授是谁?我的父亲吗?看样子,中□的猜测是越
来越合乎逻辑了。那么,换言之,妈妈在一种不名誉的情况下生了我,“孟”只是名义上
的姓而已!多么可怕!不,这太不可能!我一定可以想出理由来推翻这可能性。妈妈是那
么一个正直的女人,怎会和有妇之夫发生暖昧?不过,感情的事常常是无法解释的,我又
有什么把握,肯定妈妈一定不会呢?摇摇头,我不愿再想了!皑皑说过:
“你是谁?突然跑了来,把一个本来安安静静的家庭搅得天翻地覆?”罗太太也说过
:“你知道你的母亲是谁吗?你知道——”
是的,我现在明白了,我的身世不像我想像的那么简单!我的身世是一个谜!站在饭
厅的中央,我愣愣的自问:
“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
“你吗?”餐厅门口有一个声音在答复我:“我想,应该是一种小妖魔和小仙女的混
合品!”
我抬起头来,皓皓站在餐厅门口,正咧著嘴对我笑。一经和我的视线接触,他立刻眨
了眨他漂亮的眼睛,愉快的说:
“听说昨天你曾受过一场虚惊,是吗?”
“虚惊!”我说:“岂止是虚惊!我差一点送了命!”
“不过毕竟没有送命!”他笑嘻嘻的说,走到我的面前,审视著我:“这么一件小事
就让你变得如此苍白吗?”
我“阿啾”一声,打了个喷嚏,用手揉著我不通气的鼻子,说:“苍白的原因是失眠
和感冒。”
“失眠?”他大大的发生了兴趣:“是为了我吗?”
“呸!”我说:“皓皓,你从没有正正经经说过一句话,永远只会贫嘴!”再打了个
喷嚏,我说:“你昨天回来得很晚?”
“你在关心我?”他反问。
“哼!”我哼了一声:“皓皓,你是个最难于谈话的人!”
他在餐桌上坐了下来,仍然望著我笑。
“你应该恭喜我,”他慢吞吞的说:“我有了个新的女朋友,我想,我这次不会再三
心二意了。”“真的?”我问。“你希望是假的?”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我掉头向餐厅门口走,他一下子赶上来,拦住了我的去路。抓住我的胳膊,他的脸逼
近了我,眼睛闪烁的瞪著我,嘴角的肌肉收缩著。看样子,他是在莫名其妙的生气。
“你干什么?”我问。“忆湄,”他恨恨的说:“我真不知道你有什么地方特别好!
你不算很美,更谈不上成熟及诱惑力,你又是这样一个执拗而固执成见的小东西!但是,
你身上具有什么?真的,忆湄,你是谁?你不是个简简单单的女孩,而是个妖魔和仙女的
混合品!罗家欠了你什么?你将注定了来扰乱这整个的家庭!”
我困惑的瞪视著他,他也瞪视著我。然后,他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放开了我,转过头
去,自言自语的低声说:
“我但愿有一个巨大的力量,能把我从你的身边拉开!”
我凝视他,蹙起了眉,于是,他一下子把我推开,推得又重又野蛮,嘴里乱七八糟的
嚷著说:
“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