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凝视他,蹙起了眉,于是,他一下子把我推开,推得又重又野蛮,嘴里乱七八糟的
嚷著说:
“哈!你干嘛做出那么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来。你以为我罗皓皓会痴情如此?不过哄
你玩玩而已,你可别自作多情!天下的女孩子那么多,我罗皓皓谁都可以爱,你,算不了
什么!”他对我挟挟眼睛:“所以,忆湄,你看,你大可不必为我难过。”
我静静的望了他好一会儿,然后,我攀住他的肩膀,轻轻的吻了他的面颊。我的举动
触怒了他,猛烈的推开了我,他像碰上了有毒的东西一样,忙不叠的用手擦拭著被我吻过
的地方,嘴里低低的,叽哩咕噜的诅咒。这样子和神情都像极了罗教授。我轻声的说:“
皓皓,如果我恐惧的事情是事实,那么,那个大力量终究会来的。”“你在说些什么鬼?
”他问。
我摇摇头,不再回答。离开了他,我走出餐厅,回到了我的房间里。在书桌前坐了下
来,鼻子塞得更加厉害,炉火烤得我头痛。忽然间,我强烈的思念起妈妈,思念和妈妈共
有的那些岁月:一间小小的房子,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女,和那份单纯得不能再单纯,宁静
得不能再宁静的生活。想想看,不久之前,我还倚偎在妈妈身边,事事让妈妈拿主意,连
早上起床,穿那一件衣服,都要问一声妈妈。而现在,我竟处在这样复杂紊乱的的境况里
!妈妈,妈妈,在她交代我来投奔罗教授的时候,她曾预料到我会遭遇这些事情么?
黄昏的时候,彩屏捧了一大叠毛毯和尼龙被走进我的房间,把东西堆在我的床上,她
望著我说:
“老爷要你晚上在家里不要出去,他请了医生来给你看病!”“哦,”我错愕的说:
“一点小感冒而已,真犯不著请医生,中□已经买了特效药来了!我的身体又强,现在都
不头痛了。”
彩屏把棉被帮我铺好,那是一床崭新的、鹅黄色的底色,桃红色的花朵的尼龙被,鲜
艳而夺目。毛毯也是新的,浅绿的底,墨绿的格子。彩屏笑著说:
“老爷自己上街去买来的。我在罗家做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看到老爷买这些东西
,以前都是叫我们去买的。”她看看东西上缀著的价格标签,又笑了。“老爷买东西一定
不会讲价,起码贵了一百块!”她注视我,含著笑意的眼光里,似乎还带著抹奇怪和研究
的神情。连她,也在诧异我的身分,和在罗家的奇异的地位吗?她也在怀疑我是谁吗?床
铺好了,她又说:“小姐,你的棉被给了嘉嘉了吗?”
“是的?”“老爷今天下午叫了配玻璃的人来,把嘉嘉房间的玻璃窗都修好了。”彩
屏说,望著我。“小姐,从你来,嘉嘉的生活好多了,以前,实在没有什么人会去注意她
。”她把换下的被单和枕套抱起来,向门口走,又站住说:“罗家的人都是好人,不过,
他们都不大去注意别人的,每个人只管自己。”
这是下人嘴里批评的主人,但,确实有些对。目送彩屏走出房间,我呆呆的在床缘上
坐下,用手抚摸著那柔软的尼龙被,嗅著那新东西上所特有的香味,有些儿心境恍惚。罗
教授自己上街去买来的!难得他会记起帮我买棉被!贵了一百块?岂止一百块?但,最使
我感动的,还不是他为我买棉被或请医生,而是他为嘉嘉配玻璃窗!一件小小的事,却可
证明他那粗厉的外表下,藏著一颗怎样的心!
望著窗子上的露珠,和窗外苍苍茫茫的暮色,我奇怪著这是怎样一个世界?奇怪罗家
所有的人,是怎样的个性?奇怪他们是欢迎我,还是不欢迎我?是喜爱我,还是讨厌我?
为什么他们好像都很喜欢我,而又总要令我难堪?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因为我“特
殊”的“身分”吗?我“有”一个特殊的身分?对著窗子,我喃喃的问:
“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
16
接连而来的好几天,我变得精神不安而神志恍惚,无论早晨或黄昏,白天或黑夜,我
都会突然间冲口而出的自问一句:“我是谁?”我想,我已经快要精神分裂了。自从那天
在书房遇险之后,我十分恐惧罗太太,每次碰到了她,我都会有种痉挛的感觉,而立即急
匆匆的避开,罗太太对我是怎样的想法,我不知道,但我敏感地觉得,她常在暗中窥探著
我。那两道眼神狂乱而怪异。许多时候,我会恐怖的想,她是在找寻机会,再来勒死我。
这种念头令我神经紧张而心情恶劣。
中□在这几天之内,显得很忙碌,他常常不在家,我不知道他忙些什么。而在家的时
间,他也很少到我房间来,他总是藉故停留在罗教授的书房里,我猜他是在搜集一些资料
,用来证实他的猜测。不过,从他沮丧而困恼的神色上看来,他是一无所获。罗教授似乎
也变了,他那掩藏在须发中的眼睛,不再像往日那样坦白自然。却经常以一种奇怪的,怀
疑的神色,不信任的望著我,或是中□,或是皓皓和皑皑。甚至于,他也用同样的神色去
看罗太太。我觉得他有种潜在的紧张,时时刻刻都在戒备著什么。皓皓呢?那天在餐厅中
和我谈了几句简单的话之后,他似乎故态复萌,又变得早出晚归,成天不在家。如果有一
两分钟的在家时间,不是向中□挑衅,就是和罗教授“顶牛”,有一次,我还听到他在取
笑皑皑,说她是个蜡像美人。皑皑,她也真像个蜡像美人,她越来越苍白,越来越瘦弱。
由于瘦,鼻子就显得特别高,眼睛也显得特别大,有种西方的古典美人的美。但,她那黑
而深邃的眸子使我不安。或者,她也知道她的眼光会使我不安。我觉得,她屡次屡次的故
意盯著我看,仿佛想用她的眼光来杀我。她的眼光也确实收到了效果,我有份被伤害的难
堪,罗宅对我而言,是愈来愈难处了!这天早上,从睡梦中醒来,意料之外的,竟有著满
窗耀眼的阳光。长久一段时间,只看得到暗沉沉的天和低压厚积的云层。一旦看到阳光,
那份喜悦和振奋真难以形容!何况我向来是个比较爱动的人,这些日子,被雨和寒流困在
家里,几乎使我浑身的筋骨都发霉了。因此,当早上中□来给我上课的时候,我像个冬眠
乍醒的小昆虫般“跳”到他面前,一下子用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兴奋的说:
“今天放我一天假,中□。太阳那么好,我们到郊外去走走!”中□把我的手从他脖
子上拿下来,微蹙著眉头望著我,那神情像我提出的是个荒谬绝顶的提议!丝毫不发生兴
趣的说:
“怎么想出来的?好好的要到郊外去玩?你知道还有几个月就要大专联考了?”“别
那么道学气!”我噘著嘴说,因为被泼了一大盆冷水而不高兴:“偶一为之,又怎么样?
难得有那么好的太阳!”
他看看天,太阳似乎燃不起他的兴致。
“今天不行,忆湄。”他冷淡的说。你需要把或然率弄弄通,我也还有事要办!”“
你这两天在忙些什么?”我有气的说:“整天看不到你的人影!”“要放寒假了,你知道
,”他说:“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总是忙一点。”把书本摊开在桌子上,他说:
“来吧!让我们开始上课!”
用手支著头,我无精打采的望著课本,或然率!我对那些或然率一点兴趣都没有!阳
光透著玻璃窗,暖洋洋的照射在我的身上,书桌上,和课本上。多好的阳光!多美的阳光
!拿著一支铅笔,我在笔记本上胡乱的涂抹,勾出一个人头,加上些胡须和乱发,半遮半
掩在乱发中的眼睛,这人是谁?罗教授?一个地质学的专家?我的什么人?在人头的旁边
,我涂上两句话:“人面不知何处去?一堆茅草乱蓬蓬!”“飕”的一声,我的笔记本被
中□抽过去了。他看看笔记本上的人头,又看看我。“这是你做的或然率的笔记?”他问
。
“我讨厌或然率!”我说:“中□,你太严肃。”
他叹息了一声。“严肃,是为了你好。”他再看看那个人头。“不过,你倒有很高的
艺术天才,恐怕学画比学文对你更适合。”
“中□,”我恳求的说:“别上课吧,我一点心都没有,太阳使我兴奋,玩玩去,怎
样?”
中□凝视了我几秒钟,低下头,在课本的习题上一路圈出三、四十个题目,放在我面
前,说:
“把这些题目做完,我们再出去!”
“这够我做到月亮上升!”我叫著说。
“不错!”他点点头:“我们可以去看晚场的电影!现在,你做习题,我也要出去了
。”
“你到哪儿去?”“去看个朋友!”“你对看朋友有兴趣,对陪我出去就没有兴趣!
”我嚷著说。“忆湄,”他站在我面前,深深的注视著我说:“人生,有许多‘责任’,
是比‘玩玩’更重要的,我们已经浪费了不少的时间,不能再浪费了。我有些正经事要办
,你别太孩子气,晚上我再和你详谈。”“不要!”我任性的说:“你只知道正经事!在
你脑子里,责任啦、工作啦、前途啦……实在太多了!皓皓说得对,你是个只会谈大道理
的书呆子!跟你在一起,就别想开心的玩玩,你永远是杀风景!”我的话触怒了他,听到
皓皓的名字,他的眼睛就冒起火来了。“我要告诉你,忆湄,”他板著脸说:“假如我有
一个和罗教授同样富有的父亲,我不愁吃,不愁穿,也不愁没房子住。我又有一个安于做
寄生虫的个性,昏昏噩噩靠父母的财产过一辈子就满足了。如果我是那样一个人,我会带
你玩,带你疯,带你做一切你爱做的事!满足你个性中坏的一面!或者你也希望我做那样
一个人,但是我不是!你对我满意也好,不满意也好,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说完,他气冲冲的走向了门口,扶著房门,他又加了一句:“晚上请你看电影!”房
门“砰”然关上,我呆呆的坐在椅子里,带著满腔的失意和受伤的感情,瞪视著向我诱惑
的闪烁著的满窗阳光。一早上欢悦的心情全飞走了,中□,他是怎样一个人!难道在爱情
的领域里,还是这样的倔强和固执!我的提议是很不对的?他未免太过份了!责任!责任
!他心中除了责任还有什么?我沉重的呼吸著,愤怒和懊恼使我全心激动。“晚上请你看
电影!”怎样的语气,仿佛请我看电影是他在向我还债!我希奇这场电影吗?不过渴望有
一天的时间,和他单独相处而已,如果连这么一点点领会力都没有,还算什么知心呢?
我大约发了十分钟的呆,然后我跳了起来,走出房间。在走廊上,我碰到了正要下楼
吃早餐的皓皓!他望著我,挟了挟眼睛,他眼中的光芒和太阳光相映。带著个和阳光同样
温暖的微笑,他说:“早,忆湄!阳光没有鼓舞起你一些活力来?”
“我向来是不缺乏活力的!”我说。
“是么?”他锐利的望著我:“有兴趣出去玩玩吗?”
我心中怦然一动,注视著他,他的眼睛是慧黠而难测的。“到哪儿?”我意志动摇的
问。
“由我来安排,包管你玩得很开心,怎样?你的每一天都给了徐中□,能够给我一个
整天吗?从早上到晚上?”
“从晚上到深夜!”我冲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