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回呜咽,我茫然四顾。怆恻之中,已不知身之所在。我从床上坐了起来,静静的用手捧
著头,凄凉的回忆著我所遭遇的一切。一件明显的事实放在我的面前:罗宅已不是我所能
停留的地方。罗教授对我那么野蛮跋扈,罗太太时时刻刻都可能掐死我,皓皓对我徒劳的
追求,皑皑对我的嫉恨,以及中□——中□,这该是我心头最重的一道伤痕——
已经鄙视了我。罗宅,我还能再留下去吗?最好的办法,是我悄然而去,把罗宅原有
的平静安宁还给罗宅!或者中□还会再去追求皑皑,那不是皆大欢喜?至于我,孤独而渺
小的孟忆湄,是梦该醒的时候了!这半年多来的日子,对于我,不完全像一个梦吗?我站
起身,慢慢的收拾好我的衣箱。又把墙上那张全家福的照片取下,对著妈妈的遗容,我泪
水迷漫,语不成声的说:“妈妈,请原谅我无法照你所安排的去做。”
把照片也收进了箱子,我又静静的坐了一会儿。然后,我在桌上留了一个小纸条:“
罗教授:
很抱歉,我的来临带给你们许多困扰,现在,我走
了。以后罗宅一定能恢复原有的宁静。谢谢您和您的家
人对我的厚待和恩情!
祝福你们家每一个人!又及:请善待嘉嘉,那是个不会照顾自己的可怜人。”忆湄留
条”
除了这个纸条之外,我也留了个纸条给中□。这条子足足写了将近一小时,撕掉了半
刀信纸。最后,只能潦草的写上几句话:“中□:我走了。带著你给我的欢笑和悲哀走了
。希望我们
再见面的时候,我能够距离你的理想更近一些。祝你
幸福!
忆湄”
两张纸条分别压在桌上的镇尺底下,天际已微微发白了。我提起箱子,轻悄的走出房
间,阖上房门,对这间我住了将近九个月的房子再看了一眼,在心中低低的念:
“再见!再见!再见!”
我穿过走廊,走过了罗太太的房间,走过了罗教授的房间,走过了皓皓和皑皑的房间
,也走过了中□的房间。一路上,我凄楚的、反复的,在心中喊著:
“再见!再见!再见!”
下了楼梯,穿过无人的小院落,我在晨光微曦中,离开了这有我的梦,我的爱,有我
的欢笑和眼泪的地方。
17
搭上了早晨第一班南下的柴油特快,我在中午的阳光中回到了阔别了九个月的高雄。
提著箱子,站在火车站前的广场上,举目四望,高雄!那么亲切,那么熟悉的地方!我离
开的时候,车站前的那株凤凰木花红似火,现在,绿荫荫的叶子仍然在冬日的寒风中摇晃
。高雄,高雄,别来无恙!而我呢?去时怀著一腔凄苦和迷惘,回来时却怀著更多的凄苦
和迷惘!三轮车停在小学校的门口,我和妈妈共同居住了那么多年的地方!孩子们在大操
场中追逐嬉笑,教室中一片书声朗朗。噢,我的故居!我成长的所在!林校长在家里?还
是在校长室?无论如何,我还是先到校长室去碰碰运气。林校长,她将多么的惊奇我突然
来到!
在校长室门口,我被一群热情的故友们包围了,妈妈的同事们!带著那样惊喜交集的
表情,把我围在中间,推来攘去的拉著我,无数的问题和评语向我涌来:
“噢!忆湄!你长大了!”
“忆湄,你成熟了,也漂亮了!”
“忆湄,台北的生活好吗?”“忆湄,为什么这么久都没信?把老朋友都忘了,是不
是?”
“忆湄,到高雄来玩的吗?能住几天?”
左一个问题,右一个问题,我被弄得团团转。然后,林校长排围而入,从人群中钻了
进来,她大喊:
“忆湄!”抛下箱子,我扑过去,一下子投进了她的怀里。她拍著我的背脊,像个慈
母般恺切温柔,同时一连串的嚷著:
“怎么?忆湄,一去半年多,起初还收到你两封信,然后就音信全无了。罗教授待你
好吗?台北的生活如何?大学考试准备得怎么样?现在怎么有时间到高雄来?……”
面对著这成串亲切而关怀的问题,我忽然失去了控制力,一路上,我竭力忍耐著的泪
水,终于夺眶而出,“哇”的一声,我放声痛哭起来。林校长大吃一惊,用手环抱著我的
肩膀,她失措的,惊慌的拍著我,结舌的说:
“这……这……这是怎么了?忆湄,别哭!有话好好说,怎么了?忆湄?你受了什么
委屈?来!先到我家去,慢慢再谈。”我拭去泪,抬起眼睛来,无助的望著林校长,低低
的说:
“林校长,我回来了!不再去台北了!这儿还能收容我吗?”
“噢!忆湄!”林校长喊:“你说什么话?这里永远是欢迎你的!来,来,来!一切
都先别谈,到我家去洗把脸,吃点东西。”挽住了我,她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提起我的箱子
,把我向她的家中拉去。到了林校长家里,洗了脸,吃了一碗特地给我下的肉丝面,精神
好多了,心情也平定了不少。她的孩子们绕在我的身边,孟姐姐长孟姐姐短的问个不休,
林校长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算把那群热心的小东西赶到外面去玩了。关上房门,她握住我
的手,关切的说:“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怎么回事?罗教授待你不好吗?”
我凝视著林校长,怎么说呢?我在罗宅的九个月中,一切是那么复杂,那么错综,人
、事、及感情!我如何能把这事情清清楚楚的说出来?何况,这之中还牵扯著我的身世之
谜,牵扯著妈妈的名誉!瞪著林校长,我微蹙著眉,久久无法说一语。“哦,忆湄,”林
校长拍拍我的手背:“不说也罢,我想我猜得出来。”她叹了口气。“本来嘛,你妈妈也
想得太天真了,多年没有谋面的朋友,就贸贸然的让你去投奔,现在的人都那么现实,谁
还会真正的去重视友谊呢?……”
林校长的话丝毫搔不著我心中的痒处,摇摇头,我本能的为罗教授辩护:“不,并不
是这样,罗教授是……是个很好的人……他……他待我也不坏。”“那么,你为什么又回
来了呢?”
我想著昨夜,想著罗太太,想著我受的屈辱,皑皑和中□……泪又涌进了我的眼眶,
我摇头,用手蒙住脸,啜泣著说:“不,不,请您别问。”
“好,我不问你,”林校长豪爽的说:“等你那天心情好的时候再告诉我。反正,你
终于要在我家住下来了!我们地方小,你可以和我两个女儿住一间屋子,你母亲希望你考
大学,你还是继续念书,准备考试,如何?”
“不,”我说:“我想自食其力,我可以教那些孩子。”
“你想当教员?”我点头。“我认为——”林校长说:“你还是该完成你母亲的遗志
。”她沉吟了一下,又说:“好吧,你先住下来,这问题让我们再慢慢讨论。”我又在我
居住熟了的地方住下来了。早上,我踏著草地上的露水,找寻著我和妈妈共同生活的痕迹
。我重新来到那破旧的小屋门口,现在,这屋子翻修过了,住著一位新来的男教员。我在
那门口呆呆的伫立了那么久,让那男教员惊奇得瞪大了眼睛,而当他来找我搭讪时,我又
像个受惊的鸽子般飞走了。操场上、教室里、走廊边、校园内……处处有妈妈的影子。黄
昏,我躲在无人的校园墙畔,望著彩霞满天,望著落日西沉,我悄悄的啜泣低唤: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在哪儿?我在任何的地方找寻妈妈,处处有妈妈
,又处处没有妈妈!于是,我偷偷的流泪,偷偷的哭泣,哭我的孤独,哭我的无依。就在
这终日徘徊中,我领会了一件事,妈妈在我心中如同神圣,我之所以决然离开罗宅,是不
是也由于害怕去面对一个可能公开的真实?我决不愿想妈妈会生下一个私生子。妈妈,她
是完美无缺的,她是我心目中的偶像!许多天过去了。我仍然像一个游魂般,整天在各处
荡来荡去。对妈妈的凭吊和哀悼稍稍平淡一些之后,中□和罗教授等人的影子就跟著浮了
上来。他们会找寻我吗?中□会难过吗?皓皓?皑皑呢?罗太太呢?于是,我开始强烈的
思念起他们,不止他们,还有嘉嘉、彩屏,以及早已失踪的小波。我怀念那幢大宅子,怀
念那花圃,也怀念那闹鬼的小树林!我终日失魂落魄,揽镜自照,憔悴苍白得几乎已不再
像“我”。白天,我食不下咽。夜里,我寝不安眠。随时随地,我都像个易碎的物品般,
不能轻触。因为眼泪之闸永远开著,碰一碰就要流泪。我,和九个月前离开的那个孟忆湄
已经不同了。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失去了我自己。
中□,他会和皑皑恋爱吗?在失去了我之后,那抹“微蓝”也该被重视了。本来,他
就喜欢著她的,不是吗?罗教授把中□留在家里,待以上宾之礼,让他教皑皑画画,所为
何来?他们早就期望著中□和皑皑恋爱,不是吗?那么,现在,他们都可以如愿以偿了。
我整日整夜的想著这些问题,想得我头发昏,想得我神思恍惚。而与这些问题同时而来的
,还有一次比一次加深的内心的痛楚。于是,我明白了。在那些无眠的夜里,我流著泪,
在心中辗转的呼喊著:
“中□,你不可以爱她!中□,你不可以爱她!中□,你不可以爱她!”日子冗长困
倦,我的脚步踏遍了校园每一个角落,找寻不到失去的我。头一次,我了解了李清照的词
: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情意。
也是头一次,我懂得了真正爱情的滋味。
我的失魂落魄瞒不过林校长,一天,她看著我端著饭碗发呆,笑著说:“忆湄,菜不
合你的口味吗?”
“噢!”我猝然醒觉:“不,很好。”我连扒两口饭,伸长脖子咽下去。“忆湄,告
诉我,”林校长的手越过饭桌,握住了我。“你遭遇了一些什么?”放下饭碗,泪水夺眶
而出,我站起身来,奔出了房子。
一天又一天,我慢慢的醒悟,我必须面对现实,拿出勇气来生活了。早上,我围上围
裙,到厨房去帮林校长弄早餐,然后,到院子里去喂鸡。撒下一把米,看著那些各种颜色
的鸡从四处跑来,小小的脑袋啄食著米粒,我心头稍稍欢快了一些。生命,是可喜的,虽
然我这条生命正在愁苦中,但我仍然爱其他的小生命。喂完了鸡,又到校园中,低年级的
校园里,有一个大的铁丝笼子,里面畜养著十几只小白兔。我和它们每一只都是好朋友,
拿著一大把青菜和胡萝卜,我送到它们的嘴边,望著它们争先恐后的抢食。蹲在地上,我
抚摸著它们的背脊,和它们低低的说话。有一只离群独居,不肯吃东西,我摸摸它的额,
似乎比一般兔子的体温高,病了么?我怜惜的把它抱了起来,向林校长的家里走。对于小
动物的病,我有个偏方,曾经百试不爽。是不管什么病,都喂它半包鹧鸪菜。抱著兔子,
系著围裙,我慢吞吞的向前走去,到了林校长家的门口,看到林校长最小的一双儿女,正
在争论著什么。“是海盗!”一个说。“不是,是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可能是个杀人犯
。”
“不是,是海盗,海盗都是这个样子的,电影上我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