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我和绣琳轮流守望她,绣琳有孕,我让她多休息,早些去睡,我就坐在
雅筑的床边,凝视著雅筑。然后,那奇异的一刻来临了,雅筑睁开眼睛,默默的望著我,
宇宙间一切的东西,在刹那间化为虚无。我知道什么事发生了!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自
己竟然在爱她!那小小的,柔弱的,无法独立生存的小女孩!我握住她的手,她笑了——
我这才懂得为什么古人肯为女人的一笑而毁国——凝视著我,她轻轻的说:“‘我快死了
,是吗?’
“‘不!’我说。“她深深的叹息,说:
“‘如果到了生命的尽头,我能得到,也就满足了,我爱了你那么长久!’“一句话
崩溃了所有的堤防,她已将死!我还要隐瞒我的感情吗?于是,我吻了她。我这一吻,把
生命力量重新注进了她的体内,像奇迹一般,她居然没有死!就像她得病的突然,她痊愈
得也突然。绣琳雀跃如狂,而我衷心如捣,既高兴雅筑的复生,又愧对绣琳的欢悦。”
“绣琳生了一个女孩,”罗教授抬起眼睛来望著我,“那就是你,忆湄。”我凝视著
罗教授,默默不语,火盆里有一块煤烟炭,烟熏了我的眼睛。“新生的小女孩占据了绣琳
全部的注意力。那是个强壮而漂亮的小东西,我们叫她皑皑。当绣琳为新来的小女孩忙碌
时,我和雅筑的感情也进入了另一阶段。这是难以解释的,雅筑的柔弱、病态,都唤起我
一种强烈的感情。她和绣琳是完全不同的,她时时刻刻需要别人的保护,而绣琳时时刻刻
要去保护别人。或者,在一种男性的本能上,对于弱者都比强者更加怜爱一些。我不否认
,我欣赏绣琳,但,我爱上了雅筑,即使是二十年后的今天,当著绣琳和雅筑的孩子们面
前,我仍然愿意坦白的直陈这一点!”
我变更一下坐的姿势,下意识的看了看皓皓和皑皑,皓皓的眉头深锁著,漂亮的黑眼
睛一瞬也不瞬的盯著他的父亲。皑皑的脸色苍白而肃穆,眼睛深不可测。
罗教授继续说了下去:
“正像忆湄所说,雅筑是一株菟丝花。真的,这株花一旦生根,就无法拔除,除非让
它死。她对我的爱情也是根深柢固般固执和倚赖。或者,这是有罪的,这是错误的,这是
不可原谅的。但感情一经发生,就无法遏止。我知道,她再也离不开我了,除非让她死。
而我,也无法抗拒她的美丽和深情。于是,我成了一个欺骗和背叛的丈夫!而我那天真忠
厚的妻子,却依然浑然不知的宠爱著她那白雪公主般的小妹妹!
“然后,雅筑怀了孕,这事再也保不住秘密了,雅筑怀孕之后,就病得很厉害,医生
诊断出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我再也忘不了那个晚上,绣琳注视著我的眼光。事情已到
这一步田地来,我认为只有向绣琳坦白承认一切,我想,以绣琳一向宽大而不拘小节的个
性,或者她能原谅我和雅筑,而加以容忍。可是,事实上是错了。我把一切说出来之后,
绣琳愤怒悲痛得不可思议,她冲到雅筑房里,抓住雅筑的衣服,摇撼著她喊:“‘你的心
呢?你的心呢?把你的心拿出来给我看看!我要知道你到底是有心还是没有心。把你的心
拿出来,我亲爱的小妹妹!’“雅筑只是哭,从头到尾的哭,我介在她们之间,不知所措
。不过,我也有种侥幸的想法,认为让绣琳发一顿脾气,可能可以减少她的愤怒。但是,
第二天早上,我们发现她走了,她留下了皓皓,抱走了刚满半岁的女孩。同时,她留了一
个简单而残酷的纸条,上面潦草的写著:
“‘我养一只狗,它知道对我友善,我养一个白痴,
她也知道感恩。而这次,我养了一个人——没有
心的人——她却咬了我一口。
这一生,我希望不再见到你们,如果有机会再见
面,除非是向你们讨还这笔债!绣琳”
“她走了,我们曾四处寻找,各方面打听,却再也没有找到她。”罗教授再一次的停
顿,我的泪珠从睫毛上跌入火里,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室内沉静得听不到任何声音,
窗外的风大了,月亮仍然很亮,窗玻璃上有个阴影晃了一下,同时有一声叹息。是谁?那
传说中的幽灵吗?我凝视著窗子,树影摇动著,风在呜咽——是我神经过敏。掉回眼光来
,我看著罗教授,他看著炉火,火映红了他的脸,他的眼光深沉寥落。“我知道绣琳的个
性,她这一走似乎再也不会回来了。雅筑经此打击,立即旧病重发,她神志昏乱,整日喃
喃的向人说:“‘我是没有心的,你知道吗?我是个没有心的人!一个没有心的女人!’
“我请医生治疗她,她好了,抓住我的衣服一再哭著说:
“‘我不是存心要抢你,我是情不自已!请别离开我!请别离弃我!’”“我已经失
去了绣琳,不愿再失去雅筑,我善待她,爱护她,也照顾她。不久,她也生了一个小女孩
,为了纪念我所失去的那个女儿,我让这新生的婴儿顶替了另一个的名字——皑皑。”他
望著皑皑:“这就是你。”又望著中□说:“那张照片里的是头一个皑皑——也就是忆湄
。”一段沉默。他又说了下去:“从此,雅筑的病时愈时发,任何触起她回忆到绣琳的东
西都会让她发病。我送走了绣琳所乐养的小动物,独独留下嘉嘉,因为那是个无法独立生
存的女人,是绣琳下过一番工夫教育的,我不能送走她。我们一直住在重庆,一九四九年
,到了香港,曾经打听到绣琳一些消息,知道她已经改嫁。五年前,到了台湾。然后就直
到去年,收到绣琳一封信,说女儿已长成,而她将病逝,要我们照顾那孩子,支持她到大
学毕业。收信之后,我立即托人调查全省的人名,想找出江绣琳其人,还没等我找到,而
你——”他注视我:“已经来了。”
我啜泣著,用手帕拭去了泪,新的眼泪又来了。我无话可说,在泪雾之中,我看到的
是我那可怜的妈妈,长期挣扎于贫穷和疾病之中,那么困苦,那么艰难,到生命的末期,
还不肯把这一段历史告诉我!噢!我的母亲!我的母亲!
“这之后的事,不用再说了,”罗教授放低了声音说:“我想,你们都了解了。皓皓
!你不认认你的妹妹吗?她和你是同父同母所生,你们有一个很伟大的母亲。这就是为什
么我必须反对你们太接近,皓皓的自作多情和风流自许,比我年轻时有过之而无不及。至
于雅筑,她实在被忆湄所惊吓,她一直以为,你是代替你母亲,来向她讨还那笔债的!但
,忆湄,她不会伤害你,她一直是个胆小而善良的小东西。将近二十年来,她受著内心的
谴责和折磨,她怕你!又愧对你!想对你好,又本能的抗拒你,再加上她的病,就造成种
种变态的行为。她——以为你是有意争取中□,她实在不知该怎么来对你!”
我泣不成声,我不管罗教授和罗太太——罗太太!她是“罗太太”吗?——我也不管
皓皓和皑皑,我心中只有妈妈,我那可怜的妈妈!在这整个故事中,她是个无辜的牺牲者
!她有什么过失?该半生困顿?因为她救助了一个将送命的女孩子!我想起我们的生活,
贫苦、挣扎,那破旧的小屋,那简陋的三餐,和妈妈的病!假若不那么苦,她怎么会那样
年轻就离开人世?这世界多么不公平!
“今天,”罗教授又说:“我把这所有的故事都告诉了你们,不管你们作怎样的想法
。对我,对雅筑,作怎样的看法。我只希望表明一点,我有个失去的女儿,现在,她回来
了!不是个投奔的孤儿,是个失而复得的孩子。在这个家庭里,她有她的身分和地位——
我希望,皓皓,你重新来认识你的妹妹。皑皑,你也来认认你的姐姐……”
罗教授的话没有说完,皓皓站了起来,他站得很急,带翻了椅子。接著,他就纵声狂
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刺激而可怖,一面笑,一面喘息的说:
“哈哈!怎样荒谬的事情!忆湄是我同父同母的妹妹!一个漠不相关的女人,我竟把
她当作母亲!哈哈哈!”他笑得前俯后仰。“爸爸!这是怎样一个疯狂的世界?”
眼泪从他的眼眶中跌落,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皓皓流泪。他踢开椅子,大踏步的对门外
走去,迅速的消失在门外了。
皓皓刺激了我,站起身来,我望著罗教授,泪水在我面颊上奔流,我哭著喊:“不!
不!不!我不要做你的女儿!我不是你的女儿!罗家给过我什么?你又给过我什么?我和
妈妈困苦的生活,你却和那个女人逍遥自在!这世界太不公平!你们该受罚!该受罚!我
不要做你的女儿!永远不要!”
“忆湄!”罗教授叫。“你再也唬不到我,我要离开这儿!永远离开!我恨你们!你
和那个女人!那个没有心的菟丝花!”
我哭著跑出门外,我选错了门,跑进入饭厅。我听到罗教授在我身后狂吼狂叫,我神
志昏乱,头脑不清,只知道心碎神伤,而急于逃避。我跑进了花园,后面有人在追我,狂
叫著我的名字。仓卒中,我无目的的沿著小径向前面疾冲,一面冲著,一面哭著,泪水使
我看不清东西,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跑向何方,直到树木的阴影遮住了月光,而树叶拂过了
我的面颊,我才知道我已经跑进了那小树林。风在树木间低幽的呜咽,幢幢的黑影如同妖
魔鬼怪,我慌乱的在树丛中乱冲乱撞,头脑里更加昏昧不清。然后,我撞到一件物体上,
那东西立即荡开了,我站住,喘息的望著地下。月光从树隙中漏入,地上有一双女性的白
色绣花拖鞋,我迷茫的瞪著那双拖鞋,脚像生根般的不能移动。接著,那件荡开的物体又
荡了回来,碰到我的身上,我看过去,触目所及,是一双人脚!顺著人脚向上看,一个披
头散发的女尸,正赫然的吊在那棵缠著菟丝花的松树上!我恐怖的大叫起来,我的叫声在
夜色中尖锐的响著,然后,我昏倒了过去。
尾声
“君为女萝草,妾作菟丝花。
轻条不自引,为逐春风斜。
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
谁言会面易?各在青山崖。
女萝发馨香,菟丝断人肠!
枝枝相纠结,叶叶竞飘扬。
……”一片叶子飘落在我的唐诗上,打断了我正看著的那首李白的“古意”。拾起了
叶子,我抬起头来,呆呆的凝视著面前那棵松树,和松树上缠著的菟丝花。这是夏天,菟
丝花正盛开著,一串串粉白色的花朵在微风中摇曳,细嫩而脆弱的藤蔓楚楚可怜的缠绕在
松树上,绿褐色的藤和粗壮的松树相比,给人一种奇异的、感动的感觉,我看呆了。
一段小树枝弹到我的脸上,惊醒了我,中□含笑站在我面前。“你的画画完了?”我
问。
“唔,一张很成功的画。”他笑著说。“是么?”我望著那支著的画架:“你画了张
什么?”
他把画板取下来,递给我。画面是一个小丛林,丛林中的一块石头上,坐著一个托腮
的少女,少女膝上有一本摊开的书,而她的眼睛却凝视著前面的一株小小的白花。
“题目叫‘凝思’,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