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菟丝花--琼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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菟丝花--琼瑶-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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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刚刚到的那一天,曾经觉得罗家的人对我都很不欢迎,可是,随后我就发现,他们
并非特别对我冷淡,而是他们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事实上,罗教授对我确实很宽大,我
有一间华丽而精致的卧室,一份安静的读书环境,还有一位帮我补习功课的家庭教师。我
,孟忆湄——一个无父无母孤苦无依的孤儿,这已经是走入天堂了,我还能有什么更好的
希望?有了“家”(我已算它是家了),有了安定的生活,有了家庭教师,又有了作息时
间表。我应该定下心来,好好努力念书,以期不辜负我的母亲,和罗教授的一番栽培。我
想,这以后,我的生活会是平静而单纯的,向唯一的一个目标——
    考大学——去迈进。我也静下心来接受这份生活了,除了夜深人静,我偶尔会躲在棉
被里偷偷啜泣,思念那离我而去的妈妈之外,平日,我尽量使自己安详明快,尽量想使生
活宁静和平。按道理,生活中应该是没有波澜的,但是,事实上并不如此。这是一个晚上
,我到罗家已将一星期了。
    白天念了过多的书,晚上就不愿再埋进书本里,倚著窗子,看到的是月色朦胧下的满
园花影,听到的是夜风吹拂中的树梢低唱。一切那么美,那么静谧,“夜”是上帝所创造
的最奇妙的时光。大地沉睡著,月光把所有的东西都染上一层淡淡的白,黑影幢幢的树林
迷离而神秘。
    无法抵制夜色的诱惑,我离开了窗子,开开房门,沿著楼梯走下去,到了花园里。闻
著花香,踏著树影,我穿过龙柏夹道的小径。碎石子铺的小路响应著我的足音,我的影子
长长的投在地上,时而和树影相合,时而又倏然呈现在开旷明朗的地上。不知不觉的,我
已越过了花坛,而在那小树林之外缓缓的踱著步子,我不想走进树林,因为那盛满风声的
树林过于幽暗,而给人一种奇异的不安的感觉。在林外兜了一圈,我下意识的觉得这花园
中并不止我一人,仿佛有一对眼睛正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注视著我。我站住,四周张望,
有花、有树、有月光,还有楼房庞大的黑影,只是,没有人。我继续走,又猛然站住,我
几乎听到了呼吸声,一个沉重的呼吸声音。我确定,这花园中还有另外一个人!
    停在林外,我的目光向树林中搜索过去,在这样明亮的月光下,只有树林中可以隐住
身形。风在林间摇撼著,扎结的树木伸展著枝桠,重重叠叠的树影中偶尔会筛落几点月光
、在地上闪烁,如同许许多多镜子的碎片。
    然后,我看到了,就在离我身边不远的林内,在一片浓荫里,有一点红色的火光,正
静静的闪烁著。有人在树林中抽烟!我可以嗅到花香中所掺杂的那一缕烟味。这是谁?他
应该是看到我的,因为我正暴露在月光之中。为什么他竟如此安静?我感到一阵不安,背
脊上微微有些凉意,瞪视著那如豆的火光,我问:“是谁在树林里?”没有答复,那点火
光依旧一明一灭。我的不安加深了,与不安同时而来的,是模模糊糊的一层恐怖感。提高
了声响,我再问:“有谁在树林里面?”仍然是一片沉寂。我再伫立了几分钟,那点火光
突然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弧线,坠落在草地上,显然抽烟的人已抛掉了烟蒂。我凝视著那躺
在草地上的一点微光,只一会儿,就被草上的露水所扑灭了。林子内剩下一片幽暗,和繁
星一般穿过树隙的几点月光。掉转头,我想我最好是回到我的房里去,夜的世界里永远会
包含著一些不可解的神秘,对这个家庭而言,我至今也还是个一无所知的陌生者。追究谜
底往往比不追究更可怕。我开始举步,向来时的路走去。
    我只走了十几步,就听到身后另一个踏在碎石子路上的脚步声。我停住,那脚步也停
了,我再走,那脚步又响了。我手臂上的汗毛全竖立了起来,手心中微微的沁著冷汗,背
脊发冷。略一迟疑,我断定这人是在跟著我,而且从我在林外散步起,他就在窥探著我,
为什么?他是谁?存心何在?许多问题在我脑中一闪而过,但,最具体的是妈妈生前常向
我说的一句话:“面对现实!”于是我倏然的回过头去。
    那是一个男人,月光下,他的身形面目都清晰可辨,那是张年轻而漂亮的脸,乌黑的
眼珠在夜色中闪著光。当我回头面对他的那一刹那,他仰了仰头,纵声大笑了起来,眼睛
愉快而揶揄的看著我,带著股得意和调皮的神情。我惊魂初定,用手抚著胸口,我相信我
的脸色一定不太好看,我盯著他,有些愤怒的说:“是你?罗先生?为什么要这样装神弄
鬼的吓唬人?”
    他向我走了过来,咧著嘴对我微笑。
    “你最好叫我皓皓,我不习惯被称作先生。”他说:“希望我没有惊吓了你。”“假
如符合了你的‘希望’,你大概就该‘失望’了,”我说,仍然怒气未消:“我想你是有
意要‘惊吓’我的!”
    “你——生气了吗?”他斜睨著我说,唇边的笑意更深了。看他的神情,对我的“生
气”和“惊吓”似乎都同样的感到兴趣,我想,如果要挫折他,最好是对这个恶作剧装作
满不在乎。于是,我也微笑了。
    “怎么会呢?”我说:“你仅仅使我有点吃惊而已。”
    “我喜欢开玩笑,”他说:“你慢慢会对我习惯的。你很喜欢在月光下散步吗?”“
不错。尤其有这么好的花园。”
    他好奇的凝视我。“你不会觉得这个花园太大?有些阴森森?”
    “你这样觉得的吗?”我反问。
    “我不知道我父亲为什么看中这幢房子,”罗皓皓说:“现在我对这花园已经习惯了
,但刚刚迁进来的时候,我真不喜欢它。尤其这个树林,假若夜里有一个人躲在里面,外
边的人一定看不见。它不给人愉快感,而给人种阴冷的,神秘的感觉。我是喜欢一切东西
都简单明朗化,花园,种一些花就好了,要这么多树干什么呢?有一次,我曾经被嘉嘉吓
了一跳。”“于是,就给了你灵感来吓唬我吗?”我说。
    他笑了,笑得很开心。
    “你似乎胆量很大,皑皑晚上是不敢在树林旁边散步的,除非有人陪她。据说,在我
们搬进来以前,这林子里曾经……噢,不说了,你会害怕!”
    “说吧,”我的好奇心引起来了:“我不会害怕!”
    “有人说,这林子里曾经吊死过一个女人。”他望著我,大概想研究我的反应。“而
且,传说每到月明之夜,这女人会重新出现在林子里,吊在树上左晃右晃,还会叹气呢。

    我的后脑冒上一股凉意,但我不愿表现得像个弱者,尤其在他那微带笑谑的眼光里。

    “难道你见过?或听到过她叹气?”我问。
    “没有!”他仿佛很遗憾:“我的绰号叫‘鬼也嫌’,大概鬼真的讨厌我,所以从没
在我眼前出现过。可是,李妈发誓听到过她的叹息和呻吟,所以,大家晚上都远远的避开
这个树林。”“鬼也嫌?”我对这绰号发生了兴趣。“多奇怪的绰号!”
    “因为我太爱捣蛋,从小没人喜欢我!”他笑著说。
    我真想摆脱掉那个关于“女鬼”的话题,虽然我对这位女鬼的传说也很好奇,可是在
这样树影幢幢的月夜,和这广大的深院中谈起来,总有些让人感到毛骨悚然。所以,我热
心的抓住了这个话题:“你母亲一定很喜欢你的,是吗?”
    “我母亲?”他深思了一下。“我可不能确定,母亲一生中大概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
在生病,她时时刻刻都需要别人照料,实在没办法再去照顾儿女。如果她喜欢,也只是放
在心里,缺乏行动来表现。”我想著那脆弱而冷漠的女人,和她那次突发的病症,她是怎
样的一个人?我低头望著脚下的碎石子路,沉思著没有说话。地上,我和他的影子并排向
前移动,瘦瘦长长的。我们正穿过曲径,绕向前面院子里去。
    “罗家的人都有些怪,你觉得吗?”他突然问。
    “噢,”我抬起头来,罗家的人都有些怪?确实。但,这话竟由罗家的一份子问出来
,好像有些奇妙。“怎么呢?”我泛泛的反问。“你看,我父亲有他的怪脾气,你决无法
认为他是十分平常的人,是吗?我母亲,曾经有一个医生说她是神经病,该送医院。皑皑
,是个用冰雕塑出来的美人,美则美矣,毫无暖气!至于我呢?正和皑皑相反,似乎太过
于热情了,而且,我很乐意把我的感情广施天下,我的女朋友从女学生到酒家女应有尽有
,我都一视同仁……你可别认为我是色情狂,我爱她们,也尊重她们!许多人说我用情不
专,其实,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女孩子好像是一朵花——你爱花吗?”
    “当然。”“可是,花有许多种类。玫瑰、蔷薇、康乃馨、百合、兰花、海棠、蒲公
英……数不胜数,每一种花都有它特殊的可爱处?对吗?”“不错。”我点头。“所以,
我每一种花都爱,女人也和花一样,每个女孩子都有她特殊的美处,所以,我也都爱!”

    多么奇妙的理论!乍听起来好像还满有道理。仔细想想又有点似是而非,只是,一时
间想不出理由来驳他。我望著他,他那对漂亮的眼睛也正在凝视著我,嘴边依然挂著那抹
笑意。我不赞同他的理论,却很欣赏他那份坦率和洒脱,那微笑和眼神也有其动人之处。
笑了笑,我说:
    “怪理论!真的,你们罗家的人都有几分怪。”
    “有一次,中□和我谈话,”他笑著说:“他说我们罗家人人都有些神经病,可以称
作‘神经之家’!事后,我分析了一下,罗家的人确实都有些神经。可是,这世界上的人
又有几个没有神经病?你想想看,每个人的个性都不同,生活习惯也都不同,是不是每人
都会有他‘怪’的地方?所谓‘怪’,不同于一般性就叫‘怪’,是不是?”
    “嗯。”我表同意。“那么,任何人都会有他不同于一般性的地方,也就是说,任何
人都有他怪的地方。例如你,你常在不该发笑的时候发笑,常会突然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
话来……”
    “哦,”我笑了,脸有些发热:“我有我的道理!”
    “每个人都有他自认为合理的‘道理’,就像我的‘博爱’论,可是,在别人眼光里
看起来就是‘怪’,就是‘神经’,就是‘没道理’!这样分析起来,世界上每个人都有
神经病,只是神经的地方,方式不同而已,所以,我常说——”他顿了顿。“说什么?”
我问。他笑笑,慢吞吞的念:
    “神经人人皆有,巧妙各自不同!”
    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神经人人皆有,巧妙各自不同!”这算什么话?但是,再分
析一下,这话还真的颇有道理。我奇怪他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妙论,那活泼幽默的个性和暴
躁易怒的罗教授有多大的不同!这父子二人实在是奇异的。
    我们已经绕进前面院子里了,前面的花园和后面的比起来就小得太多了。我们一边走
著,一边热心的谈著话,他是个容易接近的人,“陌生感”已经迅速的从我心头消除,我
感到他仿佛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了。就在这时,从大门边传来一阵罗教授的咆哮怒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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