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到他仿佛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了。就在这时,从大门边传来一阵罗教授的咆哮怒骂声,罗
皓皓侧耳听了一下,就皱著眉说:
“好了,我父亲又在赶我的朋友了,他是个天下最不慈祥和友善的人!他生平最感兴
趣的一件事,就是把我的朋友关在门外!”说著,他对大门口直窜了过去,我也紧跟著他
向大门口走,走到门边,刚好赶上罗教授把门“砰”然一声阖上,和他的雷霆一般的大吼
:“滚!我们这儿没有罗皓皓这个人!”
罗皓皓冲了过去,嚷著说:
“爸爸!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罗教授把他满是胡子的脸凑到他儿子的鼻子前面:“就是这个意思!
你在外面乱交朋友我管不到你,可是你别想把你这些狐朋狗党带到家里来!”
“你怎么知道我的朋友是狐朋狗党?”罗皓皓的声音提得和他父亲同样的高:“你自
己不爱朋友就不许别人交朋友!一个家庭像一座大坟墓!”“你不满意,尽可以走!”罗
教授嚷:“晚上九、十点钟还在外面闲荡,这种年轻人会是好东西?女孩子打扮得妖里妖
气,半夜三更找上男朋友的门,简直不要脸!”
“白天找我的人,你也是照样赶呀!”罗皓皓说:“你希望我怎么样?没有一个朋友
,也没爱人,一辈子不结婚,做个老怪物,是不是?”“你可以交朋友,但要是正派的人
!”
“你把我的朋友一概都得罪了,所有的都赶出去,你怎么知道被你赶走的人里,有没
有沧海遗珠的正派人呢?”
我站在旁边,望著这父子二人脑袋对著脑袋,斗牛似的把两个头越凑越近,两人的鼻
子都快碰成一堆了,这景象奇妙而怪异,罗教授吹胡子瞪眼睛,罗皓皓则脸红脖子粗,两
人都大有把对方吃下去才甘心的样子。可是,论起吵架的技巧来,显然罗皓皓比他的父亲
高了一著,罗教授只会穷嚷穷叫,罗皓皓则每句话都有些份量,常使他父亲答不上辞。罗
教授更加激怒了,他暴跳如雷的狂喊:
“我断定你那群朋友里没有一个好东西!我断定!”
“好!”罗皓皓说,突然伸手把我拉了过去。“你曾经把忆湄也关在门外,问都不问
清楚,你相信你的眼光,那么,你只凭一眼就断定忆湄也不是好东西了?”
罗皓皓这一手完全出乎我的意外,显然也很出乎罗教授的意外。看到了我,罗教授愣
住了,他慢慢的站直了身子,瞪视著我的脸,半天,才蹙著眉问:
“你怎么也在这儿?”“我——”我说:“我本来就在花园里。”
“我们在散步,谈天,和赏月。”罗皓皓冷冷的加了一句。
“散步?谈天?你和皓皓?”罗教授盯著我问,带著股不信任的神情,仿佛我和罗皓
皓一块儿散步是件不可思议的怪事。“是的,”我说:“我们谈了好一会儿。”
罗教授突然的暴怒了,他对我伸过头来,嚷著说:
“你!不学好!”我愕然。难道他竟如此讨厌他的儿子?父子之间,又没有深仇大恨
,怎么可能如此仇视呢?而且,说实话,我很欣赏皓皓,他有他的一份可爱。幽默、愉快
,微微有些玩世不恭,这些,都不能算是缺点呀!年轻人爱交朋友,这也是很正常的事。
罗教授未免责人太苛了!我为皓皓不平,再说,我既然住在罗家,和皓皓谈谈天,散散步
,就是“不学好”吗?这不是有些言之过重?于是我带著几分反抗的情绪,低声的说:“
我和皓皓谈得很愉快,他很温和,又很会谈话,我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好。”“好呀!”罗
教授的鼻子差点撞到我的鼻子上,他跳著脚说:“你是个笨蛋!大笨蛋!笨!笨!笨!”
他猛然停住,用手揉著鼻子,眼睛奕奕的瞪著我,喉咙里叽哩咕噜的不知在诅咒些什么。
然后他对我命令的说:“你跟我来!”
我不敢不从命,跟在罗教授后面,我们向客厅走去。我曾偷偷看了皓皓一眼,他给了
我一个安慰而鼓励的微笑,漂亮的黑眼睛温柔的凝视著我。
走进客厅,罗教授并不停留,而把我带进了他的书房里。关上了房门,他在书桌前的
椅子里坐了下来,拍了拍他面前的另一张椅子:“你坐下!”我顺从的坐了下去。他凝视
著我,咳了一声,伸伸脖子。好半天,才说:“我告诉你,忆湄,”他又蹙蹙眉头,用手
抓了抓满头乱发,不知所云的说:“你是——是个好女孩。”
我瞪视著他,他到底要说什么?
“你看,忆湄,”他耸耸鼻子,似乎尽量要使语气平和:“我很想帮助你,让你顺利
的考进大学。我给你安排一个读书的环境,又叫中□来帮你补习。可是,你,你居然不学
好!”
我涨红了脸。“罗教授,”我嗫嚅著说:“我自认没有做错什么!”
“你还说没有做错什么!”他又大吼了起来,吓得我在椅子上跳了一下。但他立即又
忍耐下去了,只一个劲儿的在鼻子里哼著气,半晌,才又说:“我告诉你,我期望你好,
你该好好的念书,别想交男朋友。皓皓这孩子……是……是……嗯,也不是很坏,可是,
嗯,嗯,反正,嗯,他见一个女孩子追一个,嗯,你吗?你是个好女孩……喂!你懂了吗
?”
我张大了眼睛,他嗯嗯哼哼了一大串,老实说,我实在没有听懂。他瞪著我,看样子
有些懊恼,他又揉鼻子,又蹙眉头,又叽哩咕噜的诅咒,闹了半天,才猛的把头向我一伸
,吼著说:“反正一句话!你少和我的儿子接近!知道没有?”
我有些气愤,站起身来,我说:
“您放心,罗教授,我不想给您惹麻烦。我知道,您收容我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一等
我考上大学,我就搬到宿舍里去住。我对你们家并无企图,而且——而且——”我憋了半
天,终于说了出来:“我一点也没有想要做你家的儿媳妇!你实在不必防范我!”说完,
眼泪已经在我的眼眶里打转了。想想看,只因为我无父无母,所以要来受这家人的气!他
以为我看上了他的儿子吗?转过身子,我想走出去,但他伸出一只大手抓住了我,他的眼
睛看来烦恼而无助。
“喂喂,你别走!”他说,语气又突然的温柔了起来:“忆湄,你不要误会。嗯,哼
,我是为了你,我这个儿子不成材,他是个——嗯,色情狂——”
“他不是,”我打断他:“您从没有费心去了解过他,他是个很善良很好的人。”他
盯著我。“哼!好吧,就算他很好。不过,我希望你少去招惹他。嗯,你——应该以考大
学为重!”
我点头,憋著气说:“好,我明白了,我会——按您的希望去做!”
“那么——就没事了,你走吧!”
我向门口走去,刚推开门,罗教授又在房里叫:
“忆湄!”我回过头来,罗教授站在桌子旁边,怔怔的望著我。那张被胡子掩盖的脸
似乎有些扭曲,发亮的眼睛静静的凝注在我的脸上,里面包含了一些新奇的东西——属于
感情的东西——以前,在他安慰罗太太时,也曾出现在他的眼光里,有著使人心碎的温柔
和深情。我呆住了,好长的一段时间,我们就这样对立著,然后,他走近了我,俯头望我
(他比我高了将近一个头),吁出了一口气:
“忆湄,你还缺乏什么吗?”
我摇头。“哦,你会没有钱用,我忘了这一点。”他大发现似的说,伸手到口袋中,
掏出一堆乱糟糟的钞票,有一元的,十元的,五十元的,和一百元的,也不知道一共是多
少张,往我手里乱塞一阵,我有些犹豫,退后著说:
“我——我——我并不需要钱用。”
“拿去,你会需要!”他总算把那一大堆钞票塞进了我的手中。沉吟了一下,他又说
:“哦,对了,你到台北来,都没有出去玩过,你想玩吗?那一天,我带你出去玩玩,怎
样?”
我点点头。“好——”他说:“你去吧!”
我走了出去,握著那一大堆钞票,神思恍惚的向楼上走。心里有些昏昏蒙蒙,情绪激
荡而不安。刚刚走上了楼梯,一个人影窜了出来,拦住了我的去路。我一惊,抬起头来,
是皓皓!他关心的望著我:“忆湄,爸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我轻声的说,绕过他的身边,径自走向了我的屋里。我必须单独一个人,
静静的想一想。
5
这天,我起了一个绝早。天还只有点蒙蒙亮,清晨的空气清新而馥郁。我梳洗过后,
觉得浑身都有著用不完的活力。站在窗口,我听到嘉嘉柔润的歌声,正在晨风中飘送。我
走出房门,“跑”下了楼梯,“冲”进了花园,我差一点撞在一个男人的身上,收住步子
,我抬起头,是夹著书本的徐中□。
“早!”我愉快的说:“不过,我并没想到你会比我更早!”
“是吗?”他对我微笑:“我每天都这么早起来的,我喜欢早上到树林里去看书。”
“哦,我一直以为罗家的人不到八点就不会起身的。”
“但是,我并不是罗家的人!”他说。“何况,每天八点钟已经该给你上课了。”“
你觉得厌烦吗?”我问。
“什么事情厌烦?”“给我上课!我是这样一个笨学生!”
“你?”他望著我笑。“如果我每一个家教的学生都和你一样‘笨’,就好了!”“
你晚上所教的那个学生很聪明吗?”我问。
“唔,”他锁拢了眉头:“非常聪明,太聪明了!”“怎么呢?”“举个例子和你说
吧。那孩子今年只读初一,预先讲明了我是门门都教,初一的课程里有一门博物,你总知
道?”
“嗯。”“有一天,我用了整个晚上的时间,给他讲一点,什么是雌雄同体,什么是
雌雄异体。讲得我舌敝唇焦,然后问他懂了没有?他说懂了。我想出个题目考他一下,题
目太深怕他答不出来,就问了一个我认为近乎荒谬的问题。我问他:‘人是雌雄同体还是
雌雄异体?’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他想了半天,回答我:‘是雌雄同体!’”
我大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我们并肩走入了龙柏夹道的小径。徐中□说:“我是
只身来台的,到台湾时只有十几岁,我来投奔我的阿姨,结果阿姨不收容我。十几年来,
我独自奋斗到大学毕业,就靠家教维持,我教过数不清的家教,对于有一种人最深恶痛绝
!”“那一种人?”“庸才!”“可是,世界上的庸才可能超过了天才。我并不讨厌庸才
,我讨厌一种人。”“什么人?”他反问我。
“奴才!”他笑了起来。“真的,是庸才更可恶还是奴才更可恶?这是个非常有趣的
问题。”他深思的说。“庸才不是可恶,而是可厌,奴才才是可恶!”
“你的话也有道理,”他说:“庸才是无用,奴才是下贱,对于无用的人,或者还可
以忍耐,对于专门打躬作揖的那种人,倒真是无法忍耐的。忆湄,你想得比我更透彻些。
不过,有一种庸才,一辈子在泥潭中滚屎蛋,滚得自己又脏又臭又窝囊,还偏偏要嘲笑那
些赤手空拳打天下的人。他们会自命是与世无争,安于贫贱,而把那些肯努力的人称为野
心份子,嘲笑他们热中名利,不够清高!对于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