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国企的人,财大气粗,对我们的情况虽心存疑虑,但在深圳被我们带去玩了几处好地方,玩痛快了,临走时甩下一张七万元的支票,算是试制费用。他要我们一个月内赶快拿出样品来,否则免谈,试制费也就算白送我们了。
老板对这事情本来就不上心,拿了试制费,立刻胡花一气,几天就干干净净了,还觉得占了人家很大一个便宜。
公司就这样错过了惟一的一次翻身机会。职员们从此死了自救的心,私下里相约各处去“见工”(应聘),都在想退路了。
我当然也不能安坐火山口。连续几个晚上坐在阳台上,动了点儿脑筋。在蛇口,我有几个朋友,他们已经成功或正在上升。这是我将来保命的底线。与他们交往,我一直是堂堂正正的一个白领,现在忽然去求人赏一碗饭,朋友之间,实在难以启齿。所以不到最后关头,不能动用。况且,朋友间如果谈到赏碗饭的事情,能有几分把握,我不能料定。回想初来深圳时,怀民不过随意写了个条子,根本就不会有什么作用。我居然闯关成功,实在是老天爷那时候打了个盹儿,让我这废物一脚就踏进了商界。凡是侥幸成功的人,永远会以为还有第二次机会,于是,我决心再闯一回。上班的时候,偷偷制作了简历,复印了文凭,从《深圳特区报》上找了几家招人的单位。然后,趁着独自到深圳办事的机会,从头再来,开始了我新的求职之旅。
然而,很快我就知道了一个真理:我们公司固然是条贼船,不跳下来的话是等死,但若要跳下来的话,那立刻就是个死!
我的求职经历与我刚来深圳时一样,充满了喜剧色彩。惟一不同的是,结局跟当初很不一样。
我求职的第一家,是新中国最先上市的五家股份公司之一,金田纺织。不过,我只走到了这家公司门口的接待台前。接待小姐很漂亮,广东人。广东小姐漂亮到这个程度的,让我差点儿把眼镜跌碎。我把求职资料递上去,她看也没看,就往抽屉里一放,让我回去听信儿,如果一个星期没答复,那就是不要。我离开时,恋恋不舍。心想,金田果然是气派,那前台小姐也果然是过目难忘。
这次的结局是,两个礼拜过去了,什么也没有。
我求职的第二个地方,是一家港资皮鞋厂,报纸上登的招聘启示说,生产线上缺个“拉长”(小组长)。我那时不知“拉长”为何物,斗胆也去试了试。后来我才知道,我要是能干下来这“拉长”,那么就是当个省长也不成问题了。
当时负责接待的是一位“阿姨”(粤语:大嫂)。阿姨问我:“母乖,你有什么事?”
“我求职。”
阿姨瞪圆了眼睛:“你?你能做什么?”
“你们不是缺个拉长?”
“拉长?”阿姨疑疑惑惑,断定我并不是在开玩笑,就说:“你等等,我去问老板。”
片刻,她从里面出来,头摇得波浪鼓一般:“不行啦。”
再问,就无话。
我求职的第三个地方,老板是公司的一个关系户,我跟他吃过饭,平时见面都很客气。我上门去,直截了当说了要碗饭吃。他感到意外,随即收敛了笑容,把下巴摸了许久,然后说:“你是个人才,到我们这儿屈了。我们是做贸易的,职员只有底薪,其他要靠提成,吃住都不包。”
我跃跃欲试:“那么,底薪多少?”
“二百。”
这是让我立即就死!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精英都守在我们公司这条破船上,不肯离去——谁也不想立即就死啊!
第三部分什么都有,少的就是爱情
这一日,我又在外面瞎闯一天,两手空空地回来,正沮丧得无可如何。在公司门口,接待小姐对我说:“副总,有人找你。”
我怔了一下,不知来了何方神圣。
接待小姐压低声音,诡密地一笑:“是个靚女。”
我向她示意的方向看去,眼镜又是一跌:原来沙发上坐的是夏雪。
我脑筋立即转了十八个弯,但还是不能猜测她来这里干什么,总不会是兴之所至跑来拜访的吧?
我走过去,坐下,打量着她:“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找你。”
我看看表,下班时间已经快到,便说:“我们出去谈吧。”
坐电梯下楼时,我心里惴惴不安。几个月没见夏雪,今日她的模样竟有些惨苦,流光溢彩全然不见。我预感到不好,没准儿他们的事情在小白那儿爆了。如果这样的话,对我来说,真是两难。我不由在心里暗暗叹气。
出了石油大厦,我提议去吃饭,可以边吃边谈。
夏雪却说:“我不想吃饭,咱们就在门前草坪坐一会儿吧。”
我颇为犹豫。等会儿下班,同事们必然看见,虽然深圳是开放地界,但明日上班仍免不了要费口舌来解释。但又一想,君子坦荡荡,管他的。一辈子都小心,也没落下个什么好,还瞻前顾后的干什么?
此时正是黄昏前。大路上,下班的白领和打工仔们成群结队,或步行,或踩单车,一路说笑而过。
我和夏雪在草坪上坐定。她撩了一下头发,看看我,又扭头朝向大路,淡淡说了一句:“我怀孕了。”
“哦!!”我愕然。
“事情都暴露了,我想你肯定早已心中有数。怀民太太什么都知道了,怀民只能上班时间跟我通通电话,下班后基本就被看管起来了。”
“他想怎么办?”
“他不想怎么办!”
我懂了。苦命的夏雪,这样的时刻,不来找我,又能去找谁呢?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我问:“你打算怎么办?”
夏雪的神情,依然淡淡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在深圳没有别的朋友,我不知道应该跟谁商量。”
我听出了她平淡语调后面的凄楚,心中有些痛,便清清嗓子,说:“你快去做掉吧,以后的事情慢慢来。”
“我想把小宝宝生下来。”
我头皮忽然炸起,手发抖,连烟都点不着了:“夏雪,这不成!这哪里行?你要冷静。”
夏雪望望我,嘴角上有一丝苦笑:“我当然知道不成,我只是这么想想。现在,我就是想生下来,也没有条件了……老板昨天把我炒了,我只能在宿舍再住一个星期。”
“他凭什么把你炒了?”
“我这一段心情不好,工作出了几回错。”
我抽着烟,慢慢地吞吐着,最终长叹一声,说:“你别急。怀民现在动不了,有我,有高磊,我们来一块儿想办法。”
夏雪轻摇了一下头:“不用。我不是来向你求助的,我明天就去医院。”
“夏雪!你不要太激动。”
夏雪下意识地拔着脚下的草,无语,很久才慢慢抬起头来:“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说了,心里就好受些了。我给怀民打电话,他在公司接,也像做贼一样,说两句就放下电话。你是他朋友,你说,至于如此吗?”
“事到如今,你不要太怪他。他那儿毕竟是国营公司,顾忌要多一些。”
“他是个懦夫!他为什么不敢挣脱出来?他不愿放弃的那一切,真的就让他那么看重吗?跟他,我早知道什么都不会有,可我万想不到,我看得那么重的东西,却被别人看得那么轻,那么轻啊!”
“有家的人,毕竟不同啊。”
“那他当初就不该越雷池半步!”
“唉……夏雪,再追究这些就没意思啦。你要珍惜自己。”
“不,我用不着珍惜,不过是红颜薄命。反倒是分不清到底谁真心对我好。我要是长相平平,就会有实心实意的男人来疼我,可以少受多少打扰!可是,我不成,我要人家的真心,人家只当我是三陪。”
我听不下去了,把烟头狠狠地掐灭:“我去找怀民,妈的!”
“你别去,没有用的。该怎么做,他早就权衡过了。”夏雪望着我,凄然一笑,泪水就在她眼里打转。“这个事情只有我自己来承担,各方面才摆得平。我的情感,是中学生的玩意儿,怎能抵得上他的世俗前途?”
太阳沉入了远处厂房的后面,晚霞在高天上抹出了一道橙红。秋日黄昏是如此的美好,我面前的夏雪却神色黯然。
我禁不住想,这女孩子,没有拿美貌去换坐宝马奔驰,追求的不过是乡间女孩也要憧憬的一份纯粹之爱。可是,她找错了地方,深圳这天堂里什么都有,少的就是爱情啊。
我的心慢慢揪紧起来。
第三部分吃喝嫖赌上手极快
大厦门口,我们的人出来了。这一回,是小姐们故意不看,傻小子们把眼珠都瞪了出来。有人在大声喊:“副总啊,花心不是你的错——是那人太漂亮了!”
我大窘,脸上发烫,对夏雪说:“你别介意,他们胡说八道。”
夏雪望着远去的那群人,却笑了:“你们的人挺有意思。”她振作了一下,眉宇间又有了那种圣洁感。“我真羡慕你和小清,你们多好,不受物欲所累,两情相愿。其实,我并不在乎怀民的钱,也不在乎他在公司怎么样。当初他打动我的,只是一件小事。去年夏天刮台风,大水淹了马路。我们下班,一群女孩子被困在写字楼门口。男生们都脱了长裤趟水过去,我们怎么行?正好怀民也出来,他看看,就说:‘哟,这不是小夏吗,走不了啦?来,我背你们过去。’我们不好意思,他说:‘我都还没不好意思呢,你们怕啥?’我那时觉得,他好宽厚。我就是这样……就是……”
夏雪说不下去了,余晖打在她惨白的脸上。
“别多想,你还要生存,把未来计划好。”我不敢直视她。
“真不好意思,害得你饿肚子。我……这就回去了。”夏雪幽幽地说。
“好吧,我会去看你。”
送走夏雪,我也无心吃饭,马上给高磊打了电话。
高磊说:“有这事?我早料到怀民那小子收不了场。”
“怀民不用管他,能不能帮帮夏雪。”
“我真的不想再同情女人了。不过,夏雪,例外吧。这样子,我拿两千,总够她花一阵儿的了,你愿拿多少拿多少。你来取了给她送去吧。”
给夏雪送了钱回来,我无法入眠。在床上干躺着,把烟也抽光了。只得下了床,打开桌子抽屉去找还有没有存货。烟没有找到,只看见抽屉里有一些平时用不着的毛票和硬币。我叹口气,重新躺下。心想,芸芸众生真的就如这些毛票,在流通中基本没有多大用,命中注定,是早晚要被淘汰下来的。在深圳,谁能快乐而自由?天生是毛票的,就只当自己是废品吧。
一整夜,都在做梦。梦中有周一鸣的豪宅,有威风凛凛的黑色奔驰,还有女孩子的哭泣声……直到早上闹钟响起,这些杂乱的影像,才消失掉。
悲哉,秋之为气也。古人这样子说,总是有道理的。在深圳那一年的秋天,我觉得一切都在衰落。公司当年人才济济、相敬如宾的盛世气象早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