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并未转化成图案或遐想;他就是他自己,躺在自己的家里,铁锈仅仅是铁锈,所移动的一切就是时间,载着他在它的水流中向前流去。而后,有一两次,当一些喷气式战斗机尖啸着从头上的高空飞过,战争才使他意识到它的存在。但是其余的时候,他生活在日历和钟表达不到的一个有幸被人遗忘的角落,半睡半醒的。他想到,好像一个在香肠中打瞌睡的寄生虫;好像一只伏在石头下的蜥蜴。
寄生虫是那个警察上尉用过的词儿:加卡尔斯德里夫的营地,是一窝寄生虫,悬挂在阳光照耀整齐干净的城市身上,吃着城市的东西,却不回报给城市任何营养。然而,当K懒洋洋地躺在自己的床上,漫不经心地想着这个事情的时候(说到底,它跟我有什么关系?他想),事情就变得不再一目了然,谁是主人谁是寄生虫,是营地还是城市?如果是虫子毁灭了绵羊,为什么绵羊会吞咽下虫子?如果有千百万人,比任何人所知道的还要更多上千百万人,住在营地里,靠施舍生活,生活失去了土地,靠着狡猾生活,爬到犄角旮旯去逃避这个时代,狡猾到不愿意打出旗帜引起别人对它们自己的注意,不愿意被人统计数字,那又是怎么回事?如果主人的人数被寄生虫的人数远远超过,那些公开的懒惰寄生虫和躲在军队、警察、学校、工场和办公室里的秘密的寄生虫,那些心灵的寄生虫,那又是怎么回事?那么这些寄生虫还能被称作是寄生虫吗?寄生虫也有血肉和财产;寄生虫也会被人掠夺捕食。也许事实上,究竟是营地被人宣布是城市身上的寄生虫还是城市是营地身上的寄生虫,仅仅取决于谁能够使自己的声音被人听到,谁的声音最响亮。
第一章第一章(26)
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要求他把她带回自己的出生地,他已经这样做了,虽然这也许只是一个语言的恶作剧。但是,如果这个农场并不是她真正的出生地,那该怎么办?她曾经说过的大车棚的那些石墙在哪里?他决定自己在白天去探访一下那个农家庭院和山坡上的那些小屋,以及小屋旁那块长方形的光秃秃的土地。如果我的母亲曾经在这里生活过,我肯定会知道的,他告诉自己说。他合上双眼,想要在自己的想象中恢复她的故事中讲到的那些土坯墙和芦苇盖的屋顶,那长满刺梨的花园,那些为了那个赤脚小姑娘撒下的鸡食匆忙奔来的小鸡。还有在那个孩子背后,在门道里,他寻找着第二个女人,那女人的脸被阴影遮住了,正是这个女人把他的母亲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当我的母亲在医院里处于弥留之际的时候,他想,当她知道自己的末日已经来临的时候,她凝望的人不是我,而是站在我身后的那个人:她的母亲,或者她母亲的灵魂。对于我来说,她是一个女人,但是对于她自己,她依然是一个招呼母亲拉住自己的小手帮助自己的孩子。而她自己的母亲,由于生命的秘密,我们看不见她,但她也是一个孩子。我是来自于一个孩子的行列,它漫长得没有尽头。
他努力想象着站在这漫长行列最前面的一个孤独的人影,一个穿着无形的灰色衣服的女人,她不是来自任何母亲;但是当他不得不想到她所生活于其中的那片宁静,那盘古开天辟地之前的时间的宁静时候,他的头脑逡巡不前了。
现在他的觉睡得多到这种地步,以致一些动物又开始回来劫掠他地里的果实了,一些野兔和灰色小羚羊。如果它们只是咬吃一点瓜蔓的尖端,他是不会在意的,但是当他发现它们咬遍了整条瓜蔓,让上面的果实都枯萎了,他可是真的生大气了。他不知道如果失去了那两个心爱的西瓜他会干出什么事情。他花了好几个小时的时间,想要用铁丝做一个诱捕动物的套子,却无法使它起作用。一天夜里,他把床铺在那块地的地中间,明亮的月光使他一直醒着,周围的每一阵沙沙声都使他警醒,寒冷使他双脚麻木。他想,如果有一道围栏环绕着这个水坝,一道蒺藜铁丝网,它的底部扎到地下一英尺,那么要制止这些打地洞的家伙就要容易多了。
他的嘴里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血味。他的内脏翻腾,他站起来的时候,一阵阵地头晕目眩。有时候他的胃部感到好像有一个拳头猛打到他的身体正中间。他迫使自己吃下比胃口要求的更多的南瓜;这缓解了胃部的紧张感,却并不使他感到更舒服。他想要用弹弓打一些鸟儿吃,但是已经没有了过去的那种技巧和耐心。他弄死了一只蜥蜴,并且把它吃掉了。
所有的南瓜都熟了,瓜蔓正在变黄和枯萎。K过去没有想过怎么能够把它们储存起来。他试着把瓜肉切成一条一条的,放在太阳底下晾干,但是那些瓜肉却腐烂了,并且招来了蚂蚁。他把这三十个南瓜在他的地洞附近堆成了金字塔形的一堆;那样子看上去好像一个灯塔。不能把它们埋起来,它们需要温暖和干燥,它们是太阳的产物。最后他把它们储存在河床上下相距五十步的低矮灌木丛之中;为了要把它们伪装起来,他和了一些稠泥巴膏,把每个南瓜都涂得斑斑驳驳的。
随后,那两个西瓜也熟了。在随后的几天里他把这两个孩子吃掉了,他但愿这两个西瓜使自己好起来。后来他觉得好多了,虽然他的身体依然很虚弱。这两个西瓜的瓜瓤是河沙般的橘黄色,但是更深一些。他过去从来没有尝到过这么甜的水果。这种甘甜有多少是来自种子,又有多少是来自这土地?他把这些种子积蓄在一起,摊开晾干。从一颗种子到一满把种子: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大地的恩惠。
K一整天根本没有出那个地洞,这样第一天过去了。他在下午醒来,根本不感到饥饿。外面一阵冷风吹来,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去照料,他今年的工作已经做完了。他翻了个身,又睡着了。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黎明,能听见小鸟啁啾。
他没有了时间的概念。有时候,他憋闷地在那件黑色短大衣下醒来,双腿紧裹在麻袋里,这时他意识到是白天。一次次他长时间近乎麻痹地躺在灰暗之中,感到疲乏已极,无法把自己从睡魔的铁掌中挣脱出来。他能够感觉到自己身体的节奏正在变得缓慢下来。你正在忘掉呼吸,他想对自己说,然而依然没有呼吸地躺着。他抬起一只手,像铅一样沉重,他把手放在心口上:是那么遥远,好像是在另一个国家,他感到一股疲倦在扩张,在合拢。
他在睡眠中穿过一重重的天空,神游八极。有一次他梦见自己正在被一个老头摇醒。那个老头衣衫褴褛,肮脏不堪,身上散发着烟草味儿。他俯身对着K,抓紧K的肩膀。“你必须从这块地上滚出去!”他说道。K试图甩脱他,但是老头的爪子抓得更紧了。“你会惹麻烦的!”老头说道,声音活像嘶嘶的蛇发出来的。
他也梦见了自己的母亲。他和她正行走在群山之中。虽然她双腿沉重,但是她年轻而美丽。他环视天地,指点江山:他胸中充满欢乐与激动。一条条碧带似的河流凸现在淡褐色的大地上;到处都既没有道路也没有房屋;空气是静止的。在他疯狂指点江山的兴奋中,在他双臂如大风车般的旋转中,他意识到自己正在被带到悬崖边上,有失脚落入天地间一片浩浩虚空的危险;但是他没有一丝胆怯,他知道自己会凌空飞翔。
有时候,他会骤然醒来,也不知道自己已经睡了一天,一周,还是一个月。他会冒出这样的念头,他可能不完全拥有自己。他会说,你必须吃东西,挣扎起来去找个南瓜。但是,随后他又放松了,在一种肉体的快感中伸展着双腿,打着哈欠,那感觉是那么甜美,他毫无所欲毫无所求,只希望躺着,让那快感如波浪一般掠过全身。他没有任何胃口;吃饭,就是拿起东西,迫使它们下到他的食道里,进入他的身体,这似乎是一种陌生的活动。
随后,一步步的,他的睡眠变得越来越轻,而醒着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频繁了。他头脑中开始出现一连串的形象,它们闪现得速度那么快,毫无联系,他简直跟不上。他辗转反侧,睡眠使他感到无法满足,但是又极度精疲力竭无法起来。他开始出现一次次的头疼;他咬紧牙关,随着脑袋里血管的每一次跳动而惊悸。
一场电闪雷鸣的暴风雨来临了。直到隆隆的雷声在远天滚过,K才注意到它。但是随后是一声霹雳就在他头上炸响,倾盆大雨开始哗哗而下。水从地洞的四壁渗进来;水流下溪谷,冲走了溜缝的干泥巴,把他睡觉的地方都淹了。他坐起来,在屋顶的铁皮下屈着脑袋和肩膀。没有更好的地方可去。在哗哗的流水中,他靠在一个角落里,用湿透了的短大衣紧裹住身体,时睡时醒。
他从地洞里出来,来到天光下,由于寒冷而瑟瑟发抖。天空阴云密布,他没办法生火。人不能这样生活,他想。他在那块地周围漫步,走过那个水泵。一切都是那么熟悉,然而他感到自己好像一个陌生人或一个鬼魂。这块土地上有了一摊摊的水,那条河里也第一次有了水,一股几码宽的湍急棕色溪流。在远处,一个苍白的东西凸现在蓝灰色的砾石前面。那是什么,他十分惊奇,难道是由于这场雨生出来的一个大白蘑菇?接着他惊讶地认出来,那竟然是一个南瓜。
寒战总是止不住。他四肢没有一点力气;当他把一只脚迈到另一只脚的前面时,总是踌躇不决的,好像一个老头。突然之间他觉得必须坐下来,他就坐在了湿淋淋的泥地上。等着他去干的任务似乎太多太艰巨了。我醒得太早了,他想,我的觉还没有睡醒呢。他想自己应该吃些东西,制止住这种眼前看东西总是飘飘忽忽的情况,但是他的胃没有准备。他迫使自己想象一杯茶,一杯放了糖的热乎乎的浓茶;他双手双膝着地,从一个水坑里喝起水来。
当他们发现他的时候,他依然坐在那里。当他们在很远处的时候,他听见了汽车的轰鸣声,但他以为那是遥远的雷声。直到他们到达了下面农舍的那道大门时,他才看见他们,意识到他们是什么人。他站起来,不由得一阵头晕眼花,又坐下了。一辆汽车停在了那栋房子前面;另一辆,是一辆吉普车轰响着穿过草原向他开来。车上坐着四个人;他看着他们开过来;绝望感笼罩在他的心头。
最初,他们以为他只是一个流浪汉,一个警察经常收容的迷路者,可以安置在加卡尔斯德里夫。“我就住在这个草原上,”他在回答他们的问题时说,“我不住在别处。”然后,他不得不把头靠在自己的膝盖上休息休息:在他的脑袋里好像有一个锤子在咚咚地敲击,嘴里有一股胆汁的苦味。一个士兵用两个指头拿起他的一条胳膊,晃了晃。K并没有要挣脱。那条胳膊就好像是别人的什么东西,一根从他身体上突出来的棍。“你们认为他靠吃什么活着?”那个士兵问道,“苍蝇?蚂蚁?蚂蚱?”K除了他们的靴子什么也看不见。他闭上了眼睛;有一会儿他似乎从这儿消失了。这时有人给了他肩膀一巴掌,并且把什么东西推到他眼前:一个三明治,两片厚厚的白面包,中间夹着半熟的干香肠。他向后缩着身子,摇了摇头。“吃吧,伙计!”那个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