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心起,石越抬腿便往寺中走去。
这大相国寺,本是战国时信陵君住宅,到宋朝时,便成了皇室礼佛之所,庙中尽是些富贵和尚,他们的方丈唤作“智缘禅师”,是当朝宰相王安石的方外之交。
有了皇室这样的大靠山,这一座寺庙,竟是修得无比的辉煌瑰丽。
其中楼台殿阁,朱栏玉户,画栋雕梁,与宫殿无二;正中间白石的甬路,两边皆是苍松翠柏,此时尽皆为白雪所覆,玉树琼枝后的殿内,隐隐地传出了钟磬的悠扬之音。
信步走进大雄宝殿,这样的大雪天,依然有十数个和尚在那里念经诵佛,还有一些善男信女,在虔诚地祷告着。
释迦牟尼微笑着,注视着这些芸芸众生,似乎能够看透这人世间的一切苦难。
一向抱持“信鬼神而远之”的信念的石越,在袅袅香烟、喃喃梵音中,也情不自禁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低声祷告:“佛祖,你要帮帮我,我从哪里来,你老人家大发慈悲,便把我送回哪里去吧……”
几个香客好奇地看了石越一眼,不知道这个打扮奇特的怪人在说些什么……而石越完全没有在意他们的眼光,只是诚恳地望着大雄宝殿中央的释迦牟尼金像。
佛祖依然和蔼地微笑,似乎是在嘲笑着石越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又似乎是在鼓励石越什么。
他正犹疑着要不要继续对佛祖说些什么,忽然听到肚子“咕咕”一声……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在雪中走了整整一个上午了。
石越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口袋里只有几百块人民币,除此以外,再无他物。
想起带着无数设备回到古代的众多小说,对比自己一无所有的窘态,他只得苦笑着叹了口气,又朝释加牟尼叩了几个头,静静地退出了大雄宝殿。
无论如何,饿死不是一种体面的死法,在祈祷中饿死,更加不体面。
石越强忍着饥饿,在大相国寺内信步走着,一面思考着自己日后的谋生之道。
大相国寺占地五百多亩,有六十多座禅院,可以说规模极其宏大。
石越一面走一面想,穿墙过院,信步而行,早已不知身在何处,那谋生之法,却是一个也没有想出来。
如此,又走得五、六十步,曲径数转,忽然一阵酒香扑鼻而来,诱得石越饥火大盛。
他抬起头来,眺目而望,却见前面有一个水池,池边种着稀稀疏疏十数株梅花,此时大雪压枝下,雪白的梅花,在枝头迎着严寒怒放,让人望之精神一振。
又有四、五个人围成一圈,坐在雪中饮酒,身上的斗笠蓑衣上,都积满了厚厚的一层雪。
若不是见这些人偶尔还会动一动,远远望去,便是几个雪人。
那酒香,便是从那里传来!
石越这也是第一回见到有人有这样的雅兴,心中半是好奇,半是为酒香所诱,双脚不自觉就朝着那边走了过去。
他故意放重脚步,在雪里踩出“哢嚓”、“哢嚓”的声音,走得近了,果然那几个人便循声望了过来。
石越这才看得清楚,那些全是年轻的儒生,一共五人。
他学着电视里看到的情形,抱拳朗声说道:“有扰各位的雅兴。”
那些人也连忙站起身来,还礼道:“无妨。”
五人见石越虽然容貌清秀,似是读书之人,但是装束却如此奇特,心中也不禁十分好奇。
其中一人似是极为豪爽,当下便出言相邀:“相逢就是有缘,兄台若无他事,何不一起饮酒赏花,也好不辜负了这美景?”
石越心中虽然求之不得,却也不愿被人小看了去,他生性本是沉稳之人,脸上便丝毫不动声色,只淡淡说道:“如此多有打扰。”
那五人见他对答之间,气度不凡,心中更是暗暗称奇。便给石越让出位置,又有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小僮,给他把酒添上。
石越走了半天路,腹中饥寒,也不客气,接过酒来一口喝了,只觉得酒味极淡,他知道,古时候的酒就是如此,也不品评,不过,腹里终是有了一点暖气上来。
那几人见他豪爽,便又给他满上一杯。
石越这一杯却不就饮。他心里暗暗思忖:所谓“出门靠朋友”,如今自己的处境,若不在古代交几个朋友,断然难以立足。
当下一面心中计议,一面游目四顾。
忽地瞥见十数步远的地方,放有一个小壶,众人身前的小案上,各有一把好像短箭的竹棍,一个书僮手里拿着笔砚,另一个书僮手里捧着一叠纸,纸上还有笔迹。
他心中一动,立时想起古人的一种游戏来──投壶。
那是几个人轮流将那些竹棍投入壶中,若是不中,或者罚酒,或是罚诗的游戏──此时之事,更不用说,便是在罚诗无疑了。
石越眼珠一转,立时计上心来。他指着那些叠诗稿,操着口音怪异的开封官话,淡淡笑道:“诸位仁兄是在咏雪,还是咏梅?”
五人相顾一笑,先前相邀的那个书生开口答道:“见笑了,我们是在咏梅。”
石越微微颔首,站起身来,稍一沉吟,指着一树梅花,朗声吟道:“冰雪林中着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这首诗本是元末著名诗人王冕之作,本是咏梅的名篇,石越记忆力颇佳,这些诗词一向记得甚熟,突然拿出来卖弄,顿时语惊四座!
那五人都是来京参加省试(礼部试)的“得解举人”。
宋代科举考试分为三级,各路州府主持的,叫解试;解试合格,礼部主持省试;省试合格,则皇帝主持殿试。
这五人已通过解试,在宋朝的读书人之中,虽然称不上是第一流的,却也都是一府一州的英杰之士。
邀石越喝酒的书生叫唐棣,字毅夫,是成都府的举人;给石越让座的书生相貌清瘦,眸子里透着灵动,名叫李敦敏,字修文,是江宁举人;坐在石越对面,显得非常矜持的书生,叫陈元凤,字履善,是福建的举人;另外两人是亲生兄弟,憨厚的是哥哥,叫柴贵友,字景初;机灵的是弟弟,叫柴贵谊,字景中。
五人今日在此会诗,一是为了赏雪赏梅,二是图个吉利──考中进士后,所有的进士,都会在大相国寺题名,不料竟然因此邂逅石越。
唐棣等人初见石越,也不过是出于好奇之心,不料此人出口成诗,格调高远,无不大惊失色。
唐棣连忙起身,拜道:“冰雪林中着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足下胸襟,让人钦佩。在下唐棣,草字毅夫,不敢请问高姓大名?”
五人之中,石越最是喜欢这个浓眉大眼的男子,见唐棣相问,心里暗叫一声:“惭愧!”一面笑道:“过奖了。在下石越,草字子明。”
他随口想了一个字,却不知道古人的“名”与“字”,大部分都是互相唤应的。
好在,众人被他窃来的王冕诗作所镇伏,心中虽然觉得怪异,却都怕他引出个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典故,反显得自己无知,竟也不敢多说什么,一个个只是站起身来,恭谨地自我介绍。
年轻人相聚,又无阶级之分,彼此就很容易熟络。加上双方都有意结纳,没过多久,竟仿佛是多年不见的好友一般。
众人边喝边谈,酒过数巡,都是酒意微醺,唐棣因笑道:“子明方才一首《白梅》,拿去拜会欧阳公,也是座上之客。”
李敦敏也应和道:“便是去见大苏,也见得了。”
陈元凤却摇摇头,笑道:“学而优则仕,现在王相公执政,求贤若渴,进用新人,与其去见欧阳公、大苏,不如去见王相公。”
石越自是知道他们说的“欧阳公”、“大苏”、“王相公”,指的是欧阳修、苏轼、王安石,都是唐宋八大家中声名赫赫的人物。
古人拿着诗作去见前辈,以求提携,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却哪里知道,石越不过是剽窃“后人”诗作为己用。
虽然说,王冕还要数百年才能出生,心中却也不能没有不安,怎么敢上唐宋八大家门上去欺世盗名?这时候,听他们七嘴八舌地介绍,几乎吓出一身冷汗。
众人不知道他的心思,因争持不下,李敦敏便向他笑道:“如何?子明。你可决定去见谁了吗?”
好在石越颇有急智,脑中灵光一现,想起陆游的名篇,暗道:“王冕的也用了,再借借陆游的,也无所谓了。”
计议一定,便微微笑道:“数岁之前,在下也曾填过一阕《咏梅》,调寄《卜算子》……”
一面说,一面起身,折下一枝白梅来,回转席中,轻击酒案,低声吟道:“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
他念到此句,忽然想起自己的遭遇,语气不免更加悲沉,顿了一下,方继续吟道:“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无意苦争春。”唐棣重复了一句,叹道:“以子明的才华,我辈如荧虫望月,不料却恬退如此,无意功名,安于寂寞。可敬!可叹!”
陈元凤却颇觉不以为然,昂然说道:“大丈夫立于世间,当博取功名,名彪青史。生不得五鼎食,死亦要五鼎烹。子明才高如此,何苦效腐儒酸状,欲迎还拒?”
李敦敏见陈元凤言辞之间已近于无礼,生怕石越见怪,连忙笑道:“人各有志,不可强求。孔子主张进取,但也一样称赞隐士的高洁。
“我们来考进士,报效朝廷,是圣人认可的;子明洁身自爱,也是圣人所称赞的。”
石越本来也不甚介意,见李敦敏如此,不免笑道:“几位都是考进士的吗?”
“正是。”陈元凤语气中颇有自傲之意。
石越读过史书,知道当时进士一科,最为荣耀,他们参加解试时,在有些地方,是五、六十个人争夺一个解额(注二),能得到此资格的,自然都有骄傲的本钱。
但这些东西,对于石越来说,简直就是毫无意义──他到此时,对未来依然是一片迷惘。当下,也只是淡淡地一笑置之。
但是,众人一旦开始了有关于进士考试的话题,却是人人关心,个个在意。
柴贵谊便说道:“国朝进士科,惯例一直是试诗赋为主的。可是今年五月,朝议要罢诗赋、明经诸科,专以经义、论、策来考试进士,议论纷纷未定,我曾听说是被苏直史阻止了。
“今岁秋试(注三),明经诸科未罢,而诗赋依然是进士科考试的内容,但废除诗赋的流言,一直没有平息。
“我平日里思虑这事,却终是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诸位的意见如何?”
他说到此事,众人便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或说不会废,或说拿不准,一时间又开始争论不休。
石越在旁静静听他们讨论,才知道柴贵谊说的“苏直史”,就是苏轼。
王安石变法,本是中国历史上的大事,石越也曾留意研究,这时候便细细回想,忽地想起《宋史》上,苏轼那篇直斥王安石改革科举是“多事”的奏章来。
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顿时清清楚楚摆在了他面前。
忽然之间,石越竟有了一种“上帝”的感觉。
李敦敏对石越十分钦佩,因此便时时着意石越的神态,这时,忽见他露出智珠在握的笑容,心中一动,向石越笑道:“子明,依你的看法,究竟是会变,还是不会变?”
众人见问到石越,立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