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号,明儿你就上路了。”
“四号?”你想最后留点什么,于是你写:这是我这一生最轻松的一刻。
你妻子又来看你了。你们还是说不出什么话来。她把嘴唇咬出血了。
“那我们就此永别吧。”
“不,我明天还来看你。六点钟,在刑场,不见不散。”她笑的时候露出染红的牙齿。
“还有十六个小时。”你的眼睛随着墙上的钟摆来摆去。
“钟磊?”
“呃?”
“你要是忍不了就用我给你那牙刷提前解决吧。”
“那可不行,咱们都说好不见不散的。”你冲她笑了。
她摸摸嘴唇破皮的地方。
第二天她的确来了。但是你先违的约,不到六点你就走了。
晚上看守问你想吃什么。“多要点儿吧,这可是你最后一顿了。”
你想了许久,看看窗上厚厚的白霜。古人上刑场之前总能有飞鸟相伴。现在是冬天,什么都没有了。秋天来了,一群大雁飞走了;冬天到了,大雁已经不在了。
“要盘花生米吧,蘸盐吃,那玩意儿又好又下酒。”你写完冲着外面喊。
喝酒的你话特别多,似乎想把从前没说的话全都说出来。“这酒你尝尝,”你从下面递给看守,“怪辣的。”
“你多喝点儿,到时候迷糊了就一点儿罪也不用受了。”
“这可不行,我得看着自己死。一辈子就死这一回可不能稀里糊涂的。你跟他们说说,明早别蒙我眼睛,我看看子弹能不能从我身体里穿出去。”
“成。你瞧瞧花生米,味道合不合适?”
“其实我也没吃过。书上这么写的,说过去有个圣人砍头前就吃这个。”你抓两粒尝着,“好像这也不怎么好吃呀。”
“是不是我们没做好?那人怎么说的?”
“他说煮了吃,要不然就是炸了,我忘了。那人叫什么来着?”你挠着自己的冻红的那只耳朵,“好像是金朝的。”
“金朝?”看守看看附近没人来,偷偷喝了口酒,“成吉思汗吧?”
“不是,不是,他姓金,金……”你感觉有点晕,“反正是个圣人。”
“喂,你到底犯了什么罪呀?”
“杀人啊,两个毛毛都是我杀的。”
“毛毛?小名啊。你怎么跟毛毛这名犯相啊,”他又喝一口酒,吃了几粒花生,又吐了出来,“多亏我儿子不叫毛毛。”
“不对呀,我就杀一个呀,前一个我记不清楚了。后一个我可熟,我给你背背:大概在十二点我从家里出来,我妻子当时睡觉,我出来是因为我睡不着,我走进花园是因为怕路边没盖的井危险……”
“行了,这也显摆?不过你妻子可真厉害,谁都不怕。不然你早死了。”
“我知道我对不住她。”你倒上酒,“怎么这么熟呢?”你靠在墙角弓起腿,下巴顶在双膝之间回忆着。“不对!这是我背的词儿,不是我干的!喂,后面的毛毛不是我杀的。”
“你没杀人那他们抓你干吗?行了,喝酒吧。”
“我想想,前一个是我女儿,我想要儿子,结果是女儿。”
“你也太老套了吧,现在一家一个,男孩女孩都好。”
“是啊,我也这么劝自己的。”
“护士,怎么样了?顺利吗?”
“是个姑娘,七斤多重。”
他站在门口,迟迟不愿进去。里面传来他女儿的哭声。
“我以为这事我多苦呢,一挺就过去了。你看,一眨眼,我肚子变平了,变出个孩子来。”
“没剖腹就好,我们还能要一个。”
“你怎么了?一点表情都没有,你可是当爸爸啦。哦,你失望了对不对?我怀孕时你就跟我念叨儿子。”她气得转过身去。
“你别生气。”他说着,声音小得几乎被哭声淹没了,“女儿挺好的,挺好。”
女儿被他抱起时突然不哭了,他看了十多秒,笑了:“挺好。”
“啊,我明白了。我那么疼她只不过是在嘲笑我陈旧的思想。原来我并不是从心底真正去爱她。”
外面没人回应,他在黑暗中回到床上,脱光了衣服躲进去,双手将全身摸过一遍,到了明天就会变成一堆烂肉。他缩进被子里,看到月光透过冰霜映在墙壁上。
“爸爸,爸爸!”
他听到女儿在喊他。
你找出那盒555,抽出一支才想起自己没有火机。
没人注意到他停在水中央不动了,看着下午两点钟的阳光。“爸对不起你,你不是男孩,但你弟弟就是了。”救生员从瞭望台跳下来游向浪花击起的地方。附近游泳的人看到这里出事了。有人叫起来。
“毛毛,爸爸来了!”他拼命地向前游,游泳圈越漂越远。毛毛渐渐沉下去,水面趋于平静。他从水底抱起毛毛,游向岸边,“爸爸不是人,爸爸不想让你死。”
你从地上摸到衣服,捡起一件件穿上。你妻子是对的,你没杀过人,你没有罪,但死刑却是你最终的解脱。毛毛死后的十几年里你疯了两次,第一次到精神病院接受治疗,第二次你将在这里永远卸下你的痛苦。死刑对你来说已经不是惩罚,而是变成了赏赐。对你而言,极刑是继续活下去。
在夜里你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之后你干脆坐起来看着时间一点点溜走。快点儿吧,我要早些见到毛毛。你捶着铁门,叫醒了看守。
“刚五点钟,你再收拾收拾吧。”
“收拾什么?你要我背着行李走吗?”
“就是你把这辈子经历过的事好好整理一遍。待会儿他们就来了。”
外面还漆黑一片。
他们已经准备好步枪,尽管你打算对着枪口死,却还是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双眼。你尽量让自己心静如水,保持着微笑。“三、二、一。”你默默数着,还没有开枪。你睁开眼睛,与此同时枪响了。树林里惊起一群飞鸟,它们在上空转了三圈向北飞去。你真想不到方才还万物静寂的世界只因为一声枪声竟然会出现那么大的骚动。很奇怪你居然没死。
那是试枪。
这回枪口真的是在对准你了,你下决心一定要睁开眼睛。爸爸,救我啊。不要再想了,你摇摇头。砰!枪响了。虽然你盯得很仔细,却还是没看清子弹飞行的路线。你估量着枪口所对的位置,目光慢慢向自己这边移动。大概是对着心脏,你低头看时意外地发现自己的胸口穿了一个洞。树枝上最后三只幼鸟从窝里飞起来,一只实在太幼小,从半空中摔到雪地上,剩下两只直接奔着群鸟消失的相反方向飞去。砰!又是一枪,这一次你不知道子弹打在了什么部位,全身都在痛。你看看自己没有新的伤口,还是胸口的一个洞。你怀疑射击者拥有百步穿杨的功夫。有几滴血从你眼前落到了脸上。脑门儿!子弹打进了你的额头,这让你清楚自己马上就要死了。毛毛,爸爸来了,爸爸替你报仇了。你双腿顶住子弹向后的冲量,想让自己往前倒下。然而后面却有一种力量拉扯着你。你不想在最后时刻对这个世界屈服,于是头用力向前倾,试图带动身体倒向前方。没用,还是没用。后面抓着你的力量虽然并不比你大,但也不亚于你。爱,只是为了嘲讽陈旧的思想。你回头看看是谁拽着你不放手时突然发现自己很滑稽:你是被绑在柱子上的。这使你死时的笑容显得有些难以捉摸。
第三部第1节 外面住一宿
在第三部每一小节都会出现一个由数字组成的标题。其中前边的数字表示叙述此节的人物,中间的数字表示此节讲述的是谁,后边的数字表示从时间顺序上看此节在第三部的位置所在。这样的做法使得小说除了按着页码阅读之外,还会有三种不同的阅读方式:以三位数字的顺序依次阅读。在这里,作者向你保证,每一种重新组合的文本都会令你有新的发现。
1. 张文再
2. 杜宾
3. 张雨卉
4. 袁南
5. 朱珍珍
6. 雷奇
7. 周贺
8. 李佳毅
9. 邻居
10. 杜宇琪
我妈妈为我留的房门。我轻轻推了一下,随着门渐渐打开,从屋里泄出来的阳光在门外形成一个四十五度角的扇形,我倚在门旁迟迟不愿进去,我的影子是这扇形的角平分线。一个扛着自行车上楼的邻居冲我打招呼。我认识他,但实在不想和他说什么。我看了他一眼没吭声就走进去。
“这么晚才回来?”我父亲在饭桌旁等着我,“你真不如在外面住一宿。”
“你快走吧,你爸会骂你的。”她坐在岸边,两只脚伸进湖里划圆圈。
“出了这种事,你叫我怎么回去说?”
她拾起草丛中的一颗杨树籽,揭开表皮,里面冒出像棉花润湿了一样的东西。“要是再过几天就好了,等这些都长熟了,满天都是飞来飞去的白毛毛。”
“学校晚上补课。”我放下书包洗手,水龙头震耳的响声令我有些头晕。我不愿就这么坐到我父亲对面。
“老师们单给你一个人补课是吗?”
“我都说了,”我甩甩手上的水坐到位子上,“你别总去学校找我,那些同学又不是就我一个人有爸。”
“你怕丢人是不是?那你就别像个野孩子似的跑出去撒欢儿。”
我看看我父亲,没再说话。这些饭菜我根本吃不下去,我全部夹到碗里,闭着眼睛往嘴里送。“你们一直没吃饭?”
“嗯。不是我说你,宇琪,”我妈妈说话了,“你看现在多乱啊,今天上午就有个逃犯跑到三楼里来了,警察在外面砰砰地放枪,吓得人都不敢出门了。”
“你的意思是让我去抓逃犯?”
我爸瞪了我一眼,“她叫你按时按点儿回来。”
我抬头望望窗外,夕阳斜射进来,我盯着阳光直到眼睛胀痛。
“我到你们学校的时候刚放学,”我父亲把那么多没滋味的白菜夹到我碗里逼着我吃,“成双成对牵手走的可真不少。我告诉你,你是去十一中学习的,可别跟我整这事儿。”
“是啊,听说高一有个女生还怀孕了呢。”我知道该怎么说了。
“真的假的?”他听后站了起来。
“起初我也不知道,就是觉着有点儿怪。”她仰头望着他,抓着他的手叫他坐下,“我查了,两个月。”
“还能有这事儿?”我妈妈有点儿不相信。
“怎么不可能?”我父亲又添了一碗饭,“十七八了,按理说什么都懂了。”
“就那么一次呀。”他双手不停地抠着泥,从没这么感到惊慌失措。
“比六合彩还难中,”她居然笑起来。
他开始厌恶她的笑,于是看着远处缓缓行驶的游船。
“这事儿谁家摊上都不好受,问题是那姑娘可怎么办呢?”我妈妈又流露出她那过盛的感情。她总是这样,看电视剧她会好几天都伤感地叹息不止,报纸一篇煽情的报道就可以让她泪流满面,而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