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袁南有好多亲密的朋友。元宵节一大早他们就赶到新家,然后逼迫着他要一切按照习俗那样坐车到女子公寓去接袁南。十几个人轮流架着新娘用了一个多小时才走回来。在其他人还围在火炉前取暖聊天的时候几个手艺不错的朋友做好十二道菜摆在桌上。在弥漫着腊梅花香的屋子里张文再不停地接受着朋友们的劝酒,连袁南也经受不过死缠般的劝酒不得不喝了几杯。那些下了饭桌的朋友将浮在空中的气球推来推去。几个年轻人在苹果上面系上一根红线吊着让两位新人去咬。苹果垂在袁南的眼前,她凑上前去的一刹那有人推开了线上的苹果使得她吻到了苹果另一侧的张文再。人们起哄将苹果又吊在原来的位置,并保证说这一次绝不会再捣鬼。她闭上眼睛,头轻轻探去。等苹果被张文再咬住的时候她也咬下一口。苹果很甜,她睁开眼睛,忽然尖叫了一声。人们转到这边来看到有一只小虫正从苹果中间的小黑洞里爬出来。
然而这并没有消减大家的兴致。傍晚时分他们拽着新娘一起到门外看漫天纷飞的烟花。文再在大家的怂恿下点燃了朋友带的爆竹。
“新娘也要放!”朋友喊着,“不然就不幸福。”
袁南单手捂着耳朵,接过张文再剩下的半截香烟胆怯地点燃火药线后跑到十米外他们身旁。远处散落的彩带令人们惊呼起来。大家回过头才看见那根爆竹还在那里没有动静。
“没有点着吧?”有人问。
“我点着了。”她说。
“再放一个新的吧。”
张文再说,他又点一支烟递给她。虽然他从不相信这些奇怪的说法,但是既然别人说了这能证明他们在一起是否幸福,他就不愿再给日后的生活留下阴影。袁南不情愿地向前移动,她害怕再经受一次这样胆战心惊的恐惧。手臂向前伸,再向前一点。她不敢去看它,转过身去,觉得手指前方的烟头就要碰到了。
砰!
她没想到还未来得及闪躲就爆炸了,她瘫坐在雪地上,一动也不动。人们笑起来,她红着脸看到自己并没有点着那根爆竹。顺着他们的手指望去,她刚才点燃的那根终于响了。
直到午夜人们才陆续离开。她顺从地让他的手解开了自己的衣服。她躺在床上看到他的脸红红的。一股酒气从他的口中喷到她的嗓子里。
“把灯关掉吧。”
她低声恳求。他没有理会,将她抱起来。她扭过头看见屋子里确实关着灯,只是挂在天棚的红灯笼映着她的脸。一股疼痛传遍她的全身,然而令她更为心痛的是这一天发生了那么多无法解释的怪事情,她将这看成了他们婚姻的不幸兆头。一只虫子从苹果里四处张望着爬出来,她吓得闭紧双眼;随着砰的一声巨响她又心惊地捂住双耳,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张文再掰开她的双手,吻着她的耳垂。她开始对他的动作如此熟练产生怀疑,她说服自己这一切只不过是她过于紧张的神经所导致的错觉。在前方,不可能再有什么阻碍他们的幸福。
不过后来她还是望着沾染血迹的床单哭了。一点声音也没有,泪水一滴滴地落下来,悄悄脱落的墙皮那样寂静无声。他觉察到她的哭泣,从后面摸到她的腹部。
“怎么了?”
他问。同她一样,他也逐渐对此事感到迷惘。在今夜他才第一次见到她迷人的身体。不知道为什么,这并未使他兴奋,产生一年前在他的未婚妻家里所出现的相同的冲动反而令他倍感耻辱。虽然他比袁南更为主动一些,然而他却更加为此感到羞耻。他点起支烟,思考着结婚的意义。“还有,相爱到底是为了什么?”他想。
“没什么。”
她说。她找不出还有什么可以解释的。仿佛她担心的一切仅仅是在由姑娘变为女人时都曾有过的那种无谓的伤感。她抓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天色已经泛白,红灯笼在最后一滴油燃尽后熄灭。
“听,我的心跳。”她说,“它在说我们永远都会在一起。”
事实上婚后的生活比他们所预料的要幸福得多。虽然第一年两个人的日子过得相当拮据,不过他们还是在第二年春节之前攒下了一台电视的钱。袁南找人打了一套简易的家具作为结婚一周年的见证。成长于孤儿院的经历养成了她那不可思议的坚韧性格以及常人所不及的勤劳品德。张文再逐渐发现袁南是那么可爱的一个女人,和她生活得越久,就越容易在她身上找到各种受人敬重的美好品质。他在给父亲的每一封信里都要说几句夸赞他妻子的话。即使他父亲的回信越来越简短,他也看得出来,他父亲为他对生活的满意而感到高兴。
入冬前夕他给父亲写了一封洋溢着愉悦的长信,开篇第一句话就告诉他父亲袁南怀孕了。他难以掩饰自己的兴奋。他看到袁南做了好多件那么小的衣服时已猜出几分,等袁南羞涩地指着自己的肚子告诉他事情真相时,他再也无法抑制将为人父的骄傲。这是他寄出的唯一一封整篇都充满轻松笔调的信件,而他父亲的回信却让他空前失落。他父亲提醒他他并非初为人父,在荆州他的儿子刚刚过完一周岁的生日。经过一年多的苦苦哀求,孩子的姥姥终于答应下个月在孩子母亲嫁给那个跛脚的生意人时归还给爷爷抚养。他父亲问他除了把孩子的刘姓改为张外,重新起一个什么名字才合适。“张雨霖。”他父亲说,“李老师帮我想出来的。”张文再看到这名字的时候不禁苦笑了。仿佛这名字只是对这一年干旱天气的一种嘲讽。他想说他怀疑这孩子能否算作他的儿子,然而还是没有说出口。“既然他喜欢,”他想,“那就把孩子养大吧。”他知道从今以后自己将承担起又一份责任,不得不考虑每个月寄回去多少钱才能够用。
六月份袁南在职工医院顺利生产。按照他父亲那种同辈同字的说法他给女儿取名为张雨卉,不过袁南却始终坚持管她的女儿叫毛毛。张文再一想到毛毛这两个字很可能是出于她对儿时的某种回忆就觉得好笑。
“让她睡在哪儿呀?”她问。
他为自己居然忘记给女儿做一个摇篮而羞愧不已。在用几条被单临时搭建的吊床上对付了几天后,他在旧货市场买到了一个漂亮的木制摇篮。摇篮摇晃时咯吱咯吱的声音总是被毛毛的哭声掩盖。在周末他时常一整天都看着女儿而不知疲倦。
将近二十年以后当袁南整理信件的时候总是泪流不止地阅读他和父亲那一段时间的通信。她看到无论是谁的信里面都在向对方讲述孩子的趣事。张文再每次都会欣喜地告诉父亲毛毛的事情。“她会叫爸爸了。”他说,“那种吧吧的声音。”而他父亲的回信却对毛毛只字不提,只是讲述着另一个男孩慢慢长大的情形。“现在我跟他去地里都不用再抱着他了。”他父亲说,“林林能走好远的路也不说累。”张文再知道他父亲到老了的时候还要抚养孙子的酸楚,这使他生出想再次见到父亲的急切愿望。他在信里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说他想休假一星期回趟老家。他父亲在信里劝他不要这样。虽然林林的母亲嫁给了那个中年商人看起来过上了较为富裕的生活,可是谁都看得出来,她一年四季都独守着空房,他们的婚姻注定只能是一个悲剧。他父亲担心这里的人会把这场悲剧归咎于文再,让他在回乡时受到不公的待遇。最后他父亲决定亲自来长春,“看看儿媳和孙女,”他说,“另外,林林毕竟是你的儿子。”
经过几夜的辗转反侧文再同意了父亲的要求。他请求父亲千万不要对他妻子说带来的那个男孩是他儿子。“就说是表哥的吧。”他恳求道,“我不想让袁南承受打击。”他父亲理解他的心思。三天后,张文再和袁南接到了那位抱着男孩的老人。
张文再不敢相信眼前白发苍苍的老人便是在他出走时还正当壮年的父亲。两个人在出站口就抱头痛哭起来。而那个男孩却带着出奇的大胆走过来拉住袁南的手。回到家里父子俩喝着酒谈了一夜的话。张文再提出让父亲在这里长住下去,他说他实在舍不得让父亲到了晚年也不能享受到生活的乐趣。
“不行的,家里地怎么办?再说,费用从哪儿出?”
他父亲拒绝了他的请求。由于懦弱张文再没敢提出把林林留在长春,他怕这样下去事情早晚会穿帮。入睡之前他去看了看正在床上熟睡的林林,与其说孩子的相貌像张文再,毋宁说更像他父亲。躺在袁南的身旁听着他父亲的鼾声他想弄一点林林的血送到医院做亲子鉴定,最后他怎么也想不出一个能骗过妻子的巧妙方法才放弃了这一可笑的想法。
几天里毛毛又学会爷爷和哥哥两个词,而且整天都在反复说着。“她已经两岁了,却连话都说不全。”袁南对他父亲诉说了毛毛夜里经常盗汗、磨牙以及眼睛时常红肿这些令她十分忧虑的事情。
“这没什么,”他父亲说,“文再小时候也是这样。”
她不满意他父亲的敷衍态度,就像他父亲不满意她特意为他调样做好的饭菜。
“又是鱼肉,天天都是浪费。”他父亲操着她很难听懂的湖北话说。
很多事情她都感到不习惯,譬如那个男孩总要叫张文再爸爸叫她妈妈,还有她为他父亲和他谈话时的过分闪躲觉得可疑。张文再害怕的事情还是在星期日下午两点的时候发生了。
那天张文再去图书馆上班,袁南靠在盛夏的阳光里懒洋洋地织着毛衣。林林又一次试图像一个玩具娃娃那样抱起比他矮一头的毛毛时,毛毛哭了出来。
“别弄毛毛。”他父亲用烟袋去打林林的屁股说,“她可是你亲妹妹。”
袁南察觉到了这一句话的可疑之处,这几天她就因为那孩子叫她妈妈而同样去叫张文再爸爸时他便生气感到不理解。她联想到每个月张文再的工资为什么总要比别人少几十块钱。假如这就是答案的话,那么一切就水落石出。她放下手中的毛衣,坐在椅子上。
“林林是文再和谁的孩子?”她直截了当地问。
他父亲呆了一会儿,点起一袋烟,不得不讲起了故事的前因后果。林林和毛毛各自爬到爷爷的膝盖上揪着他的白胡子。她情绪激动地听着他的话,然后看看外面飞舞的蝴蝶,转过身来说:
“这没什么,爸爸。”
她咬着自己的指甲,寻找着各种各样的理由来原谅文再。之后她没再说一句话,她走到厨房去做晚饭,阳光仿佛是透明的流质照在她的手指上,那上面流着她不小心被菜刀划出来的血。她走回屋子看见毛毛正坐在地上搭积木。
“爷爷呢?”她问。
“走,”毛毛说,“走了。”
张文再回来时和袁南赶到候车大厅找了两个小时也没有见到他们。文再知道他父亲不想再看到他。他父亲害怕经受等儿子回来时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的艰难处境。回到家里张文再喝了一晚上的酒,根本没想再去他妻子那儿安慰几句。他看着灯下的飞蛾想到这也许是他和父亲最后一次见面了。结果就是这样。虽然后来他有好多机会却都没有回去,甚至他到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