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白国延伸至祈云的乌云江福泽不少乡土,而虞城即为乌云江畔的一座城市。它南连临城,西交桃落,北接简城,东临乌云江,不似边城时受战事的牵累,再加上四通八达的交通,平坦肥沃的土地,虞城是祈云除帝都外最为安定繁荣的城市,百业俱兴,人民安居乐业,有着祈云昔日繁华昌盛的影子。
虞城乌云江畔有座高楼,楼高五层,三面临水,正面临街。这便是虞城最有名的酒楼落日楼。落日楼以乌云江畔的落日及酒楼自酿的断鸿液而出名,每天幕名而来的客人络绎不绝,特别是日落时分,楼前必是车如流水马如龙。
落日楼的主人想来也不是庸俗之辈,端看今日落日楼的名气与生意,不知情的人可能以为此楼定是碧瓦琉璃,雕甍绣栏,气派恢宏,这样才无愧于祈云第一楼之称!
可事实上,落日楼看不到半分富贵华丽,楼虽是以上好木材建成,但楼内装饰却十分朴素,没有锦布铺桌,没有绣毯铺地,楼顶没有精致的花灯,门口未有耀目的珠帘,只有每一个客人都会需要的简单桌椅,干凈碗盘。只是这里的一桌一椅,一几一榻,一帘一幔都设计得别出心裁,安置得恰如其分,让人一进门便能感觉耳目一新,舒适而自在。
“故人西望不见,斜阳现。万里山河梦断,仰天叹。思别离,发梢乱,泪空弹。帆影轻绰如箭,过千山!”
清风秀水中的落日楼自有它的清幽雅致,一曲含愁带悲的《相见欢》从楼中幽幽飘出,融入泠泠江风,散入苍茫丹穹,直追向那一轮西坠落日。如血的残阳中,正有一片白帆划开粼粼江面,穿透浓艳的金光,如箭而来。
眨眼间,那一艘白帆黑船在落日楼前停下时,眼观四方,耳听八方的小二已快步走上楼前搭建的木桥,躬身欢迎着船上走下的客人。
当那位黑衣公子步出船舱,踏上木桥时,小二忽觉得眼前闪耀着炫目的金光,夕阳忽比朝阳更为灿烂明艳,而那位公子便似踏着金光从西天走来,周身还笼着浅浅的、未能褪尽的夕辉。
小二目瞪口呆的看着,早已忘了自己是为何而来,直到他的衣袖被人连连拉扯时,他才醒过神来,而那位公子正站在他眼前,离他不到三尺距离,那俊美无伦的脸上带着一丝雍容闲适的浅笑,一双漆黑如墨玉的瞳眸正温和的看着他。
“小二哥,你挡着我家公子的路了。”衣袖又被人拉扯,还夹着那清脆而带着一丝童稚的声音。
小二低头一看,才发现一个清秀的青衣侍童正拉扯着他,他猛然醒悟,慌忙让开道,“对不起,公子。”
黑衣公子微微摇头,示意不必在意,淡淡的笑道:“烦请小二哥领路如何?”
声音若风吹玉鸣,微笑若风拂水莲。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小二忙不迭的点头,“公子请这边。”
而在这名黑衣公子步出船舱时,落日楼临街的大门前停下一辆马车,马是普通的马,车是简陋的两轮车,但门前侍立的小二并不以貌取人,依然热情的跑至车前,殷勤的掀起车帘,亲切的喊着:“欢迎客倌光临落日楼!”
当车帘掀起,车中之人踏出马车时,楼前那正要离去或正要进楼的客人,以及那些忙着为客人牵马打轿的伙计,忽然都停止了脚步与动作,目光在看到那个人时便再也离不开。
那是一年轻公子,着一袭简单的白布长袍,朴素如未经丝毫雕琢的白玉,浑然天成却自是高洁无瑕,一双眼睛清澈幽深如碧潭,却无波无绪、无欲无求,随意的站在马车前,却似站在九天之上,偶然垂首瞥一眼漫漫红尘、营营众生,超然淡定却又悲怜包容。那简陋的马车忽也镀上一层光华,仿佛随时将腾云驾雾而起,载走这风采绝世的白衣公子。
“落日楼。”白衣公子抬首仰望牌匾,轻轻念着。
“是!是!这是落日楼!”回过神的小二多此一举的点头道,一边将白衣公子往里请,“公子请这边!”
“多谢小二哥。”白衣公子淡而有礼的道谢。
“不用!不用!”小二闻言嘴咧得快到耳根。
当黑衣公子与白衣公子一前一后同时踏进楼中时,堂中所有的人不由都抬首看向这两人,原本喧哗宽厂的大堂一下变得十分安静且狭窄,满室都是他们两人的光华,只是左看右看却不知要看谁才好。这样的出色人物,活一辈子也不知能否见着一个,可此时却同时出现两个,让人几疑置身梦中!一时所有的人又都十分的忙碌,只因舍不得少看其中一个一眼。
黑衣公子与白衣公子一进门也同时看到了对方,即算大堂中还有许多的人,但他们第一眼看到的,却是对方!只因他们即算置身于千万人中,你一眼看去,只能看到他们!
两人同时一愣,但一瞬间他们又同时浅浅一笑,互为一揖,若他乡故友相逢。
“玉公子?”黑衣公子目视这超尘脱俗的白衣公子,确认着心中的猜想。
“丰公子?”白衣公子同样确认着这高贵雍容的黑衣公子。
这一笑一揖一唤间,一个优雅若王侯,一个飘逸如仙人。
“丰息有幸,今日竟能遇着‘天下叹无缘’的玉公子!”黑衣公子笑意盈盈,矜持且客气。
“是无缘有缘,今日竟能遇著名传天下的黑丰息!”白衣公子脸上浮起温雅的浅笑,温和中带着距离,却不是他要远着你,而是你自己不敢靠近,生怕亵渎。
这黑衣公子正是丰息,这白衣公子则是有着天下第一公子之称的玉无缘。
而堂中所有人听得这两人的对话,当下哗然,想不到这两人竟是并称东朝四大公子的丰息与玉无缘!
“既然相逢,不知丰息可有荣幸请玉公子同饮一壶断鸿液?”丰息温文有礼的问道。
“能与丰公子落日楼头赏落日,乃无缘三生有幸。”玉无缘也彬彬有礼的答道。
丰息一笑回头,对替他引路的小二道:“小二哥,请问五楼可还有空位?”
“有!有!”小二连连点头,就是没有也要为这两位公子空出来。
“玉公子请!”丰息侧身礼让。
“丰公子请!”玉无缘也挥手礼让。
最后两人同时踏上楼梯,往五楼而去,余楼下仰颈目送的众人。
五楼临窗的一间雅座,门帘垂下,挡住了所有窥视的目光,一黑一白各显风采的两位公子互为谦让后,相对落座,旁边钟离、钟园侍立着。
“请问两位公子吃什么?”殷勤的小二问道。
“小二哥,你们这最拿手的是什么?”丰息问道。
“水风轻,萍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小二恭敬的答道。
“小二哥,你念的是诗呢还是菜?”玉无缘见这小二报个菜名却说得甚是文雅,不由笑问。
“回公子,这是本楼最为出名的四道菜。”小二垂首答道,觉得只有这四道最雅的菜才符合眼前这两人的身份。
“呵,看来这落日楼的主人也是脱俗人物,便是连个菜名也取得这般雅。”丰息不由轻笑道,“玉公子觉得如何?”
“无缘素来不懂这些,丰公子看着好便是了。”玉无缘的目光落在房中花几上一盆素兰上。
“小二哥,那就上这四道菜,另加两壶断鸿液。”丰息吩咐道。
“是,公子。”小二答应着离去。
小二走后,房中一片静寂,这两人并称为四公子,且皆是风采不凡,此番偶遇,本应惺惺相惜才是,可却不知为何,两人却皆是十分默契的保持距离,无丝毫亲近之意。
隔着一张桌,却似隔着一条汉江,宽广的江畔,他们隔水相望,互为对方风采倾倒,却无法跨越,无法相交。
丰息端坐着,手指把玩着指间一枚苍玉扳指,眼光有时瞟向窗外,有时会落在玉无缘身上,长长凤目时时涌出一丝莫名的浅笑,神态间永远是高贵悠闲,不负他武林贵公子的称号。
玉无缘则轻松的靠在椅背上,脸微微侧向窗外,目光缥缈,似看着窗棱,又似落向那苍茫的天际,神情平和而悠远,明明坐在眼前,感觉却是那般的遥远。仿佛他已融入这个天地间,又仿佛是他包容着这个天地,就像无边无垠的水,清澈的倒映着天地万物,却又深广得吞纳天地万物。
不一会儿,酒菜送到。
“水风轻,萍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再加断鸿液两壶。”小二唱着菜名,打破这一室的沉静,“两位公子请慢用。”
小二退下,走至帘前忽又折回,“不知两位公子可要听曲?”
“这还有唱曲的吗?”玉无缘终于从天边回首,目光不带一丝重量的落在小二身上。
“公子别误会,我们落日楼可不是花楼,唱曲的凤栖梧凤姑娘也不比那些青楼姑娘,她可是冰清玉洁的大家小姐,若非……唉!”这小二哥忽地打住,深深一叹,然后又继续道,“凤姑娘唱的曲在这虞城可是数一的,比雨霖楼的姑娘们不知高明到哪了,两位公子不信一听便知,小的决无夸口。”
说到最后,小二言中颇有自豪之感,两人不由皆是微微一笑,也不追问他前头中断之话。
“刚才曾远远的听得半曲‘别离’,是这位凤姑娘唱的吗?”丰息抚着玉扳指的手终于停下,淡淡问一句。
“对,刚才的曲儿就是凤姑娘唱的。”
“既然如此,那便请这位凤姑娘隔着帘唱一曲吧。”丰息挥手道。
“好的。”小二退下。
而钟离上前为两人斟酒。
“玉公子,咱们且品尝一下这落日楼的名菜佳酿。”丰息微笑道。
“嗯。”玉无缘端杯浅尝,片刻后颔首微笑,“入口醇香,清洌温和,好酒!”
丰息也饮一口,点点头:“是不错。”
然后伸筷挟向那道仿若一朵紫色睡莲的“水风轻”,细细品尝。
“原来是茄子,嗯……不错,茄子难做处便是特别吃油,往往太过油腻,而这却是清清淡淡,入口即化,不但茄香盈齿,咽喉处似还能尝到一股莲香。”
“这一叶青萍中染一抹浅黄,难怪叫‘萍花渐老’。”玉无缘则伸筷挟向那状若青萍的菜,“原来是青瓜,嗯……生与熟间拿捏得恰到好处,清脆爽滑,最佳处便是瓜汁饱满且原汁原味,定是现采现做。”
“月露冷?”丰息看着那盘一片片圆润澄黄如满月,挟起一片,上还凝结着一滴滴似珠似露,轻轻咬下一角,一股脆甜便从口中散开,“看来取材莲藕,选粗细适中的嫩藕,切成厚薄大小一至的圆片,再点以雪兰汁,不但好看其味更绝!‘月露冷’,好名字!”
“梧叶飘黄原来是芽白。”玉无缘也尝了最后一道菜,一瓣瓣形如巴掌,芽叶嫩黄,色泽动人,“嗯……嫩且鲜!”
“哈,想不到落日楼最有名的菜不但全是素菜,且是极为平常的菜。”丰息叹曰。
“能将如此平常的菜做出如此不平常的形与味,更能取这等不俗的名,这落日楼的主人不简单。”玉无缘也笑叹。
“看此楼风格,不难想象其主人。”丰息环视楼阁,赞赏道,“简约中透中淡雅,平凡中透着别致,很久没有见过如此佳作了。”
“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玉无缘悠悠吟道,又移目窗外,夕辉正在慢慢收敛,几叶小舟逝向天际,“不知这落日楼的主人建这落日楼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