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以前,哈姆莱特本来身体就很虚弱,精神也很颓唐,鬼魂的出现在他心灵上留下的恐怖差不多使他神经错乱,发了疯。哈姆莱特很怕自己继续这样下去,会惹起注意,叫他叔叔对他存起戒心。哈姆莱特为了怕他叔叔怀疑他存心要对付他,或者哈姆莱特关于他父亲死的情形实际上知道的比他公开承认的多,就做了一个很奇怪的决定:他决计从那时候起假装他真地发了疯。他想这样一来,他叔叔就会认为他不可能有什么认真的图谋,也就不至于在他身上那么猜疑了。同时,在假装疯癫的掩护下,他的心神真正的不安倒可以巧妙地遮盖起来。
从这时候起,哈姆莱特在服装、言语和一举一动上,都装得有些狂妄怪诞。他装起疯子来十分像,国王和王后都被他蒙哄过去了。他们不知道鬼魂出现这件事,所以认为他发疯不会仅仅是为了哀悼他父亲的死。他们认为他一定是为了爱情才疯的,而且他们也以为看出他爱上了谁。
在哈姆莱特没有变得像前面讲的那样忧郁以前,他十分爱一个叫奥菲利娅的美丽姑娘,她是御前大臣波洛涅斯的女儿。他曾经给她写过信,送过戒指,作过许多爱情的表示,正大光明地向她求过爱,她也相信他的誓言和请求都是诚恳的;可是由于近来感到的苦闷,他对她冷淡起来了。自从他定下装疯的计策,他就故意装得对她很无情、很粗暴。可是这位好心的姑娘并没有责备他变了心,她竭力使自己相信哈姆莱特所以对她没有以前那样殷勤,并不是由于他本性的冷酷无情,而完全是因为他的神经失常。她觉得他以前高贵的心灵和卓越的理智活动起来好比一串美妙的铃当,能奏出非常动听的音乐,可是现在他的心灵和理智给深切的忧郁压抑着,损害了,要是摇得不成调子或是摇得很粗暴,就只能发出一片刺耳的声响。
第五部分哈姆莱特(3)
尽管哈姆莱特要办的事(在杀死他父亲的凶手身上报仇)是横暴的,跟求爱的轻快心情很不相称,同时爱情在他当前看来也是一种太悠闲的感情了,他不能容许自己有这种感情,可是他有时候仍然不免怀着一股儿女情长想到他的奥菲利娅。有一回,他觉得自己对那位温柔的姑娘残酷得太没道理了,就给她写了一封信,里面满是狂热激动的话,措词十分夸张,很符合他装疯的神态,可是字里行间也微微流露出一些柔情,使这位可敬的小姐不能不觉得哈姆莱特在心坎上仍然对她怀着深厚的爱。他叫她尽管可以怀疑星星不是一团火,怀疑太阳不会动,怀疑真理是谎言,可是永远不要怀疑他的爱……诸如此类的夸张的话。奥菲利娅本本分分地把这封信拿给她父亲看了,老人家又觉得有义务把这件事报告给国王和王后。从那以后,国王和王后就认定使哈姆莱特发疯的真正原因是爱情。王后倒也很希望他是为了奥菲利娅的美貌才发起疯来的,那样,奥菲利娅的美德也可以叫哈姆莱特幸运地恢复到原来的样子,那对他们两个人都是有光彩的事。
可是哈姆莱特的病根比她想的深,深得不是凭这个办法治得了的。他脑子里仍然想着他所看到的他父亲的鬼魂,替他被谋杀的父亲报仇的那个神圣命令没执行以前,他是不会感到安宁的。每个钟头的迟延在他看来都是罪恶,都有违他父亲的命令。可是国王身边成天都有卫兵保护着,想个法子把他弄死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即使这个容易办到,可是哈姆莱特的母亲(王后)一般总跟国王在一起,使他下不了手,这个障碍他没法冲破。这以外,篡夺王位的人刚好是他母亲现在的丈夫,这个情形也使他感到有些痛心,动起手来更犹豫不决了。哈姆莱特天生那样温厚,把一个同类活活儿地害死,这种事本身在他看来就是讨厌而且可怕的。他自己长时间的忧郁和精神上的颓唐也使他产生了一种摇摆不定、踌躇不决的心情,他一直没能采取最后行动。而且他看到的鬼魂究竟真是他父亲呢,还是个恶魔呢,他不免还有些迟疑。他听说魔鬼想变成什么就可以变成什么,它也许是趁他身体虚弱、心情苦闷的当儿,装出他父亲的样子来驱使他去干杀人那样可怕的事。于是,他决定不能单凭幻像或是幽灵的话行事,那也许是出于一时的错觉,他一定要找到更确实的根据。
他心里正这样犹豫不决的时候,宫里来了几个演戏的。哈姆莱特以前很喜欢看他们的表演,特别喜欢听他们里头的一个戏子说一段悲剧的台词,形容特洛伊的国王老普里阿摩斯被杀和王后赫卡柏的悲痛特洛伊是小亚细亚的古城,据荷马在史诗《依里亚特》中所写,在希腊人围攻该城的时候,国王普里阿摩斯被杀。。哈姆莱特对那些老朋友表示欢迎,然后记起他过去听了那段台词有多么高兴,就要求那个戏子再表演一次。那个戏子又很生动地表演了一遍,形容出衰老的国王怎样被人残忍地谋害掉,全城和市民都被火烧毁,年老的王后难过得像疯子一样,光着脚在宫里跑来跑去。本来戴着王冠的头上顶了一块破布,本来披着王袍的腰上,只裹了一条慌忙中抓来的毯子。这一场戏表演得十分生动,不但使站在旁边的人都流下泪来,以为他们看的都是真实的情景,连戏子说台词的时候嗓子也哑了,真的流出眼泪来。
这件事使哈姆莱特想到:要是那个戏子仅仅念了那么一段虚拟的台词,居然自己就动起感情来,替他从来没见过面的千百年前的古人赫卡柏流下眼泪,哈姆莱特自己有多么迟钝,他有真正应该痛哭的理由和动机——一个真的国王,一个亲爱的父亲被谋杀了——然而他竟这么无动于衷,他的复仇心一直好像在醉生梦死里睡觉。他想到戏子和演技,想到演得维妙维肖的一出好戏给观众的影响有多大,这时候,他又记起有些凶手看到舞台上演的谋杀案,仅仅由于场面的感人和情节的相似,受了感动,居然会当场把自己犯的罪招认出来。于是,他决定叫这几个戏子在他叔叔面前表演跟谋杀他父亲相仿佛的剧情,他要仔细观察他叔叔的反应,从他的神色就更可以确定他是不是凶手。他吩咐戏子们照这个意思准备一出戏,他还邀请国王和王后来看。
这出戏描写的是维也纳的一件公爵谋杀案。公爵叫贡扎古,他的妻子叫白普蒂丝妲。戏里表现公爵的一个近亲琉西安纳斯为了贪图公爵的田产,怎样在花园里把他毒死,后来这个凶手怎样没多久就得到了贡扎古的妻子的爱。
第五部分哈姆莱特(4)
国王不知道给他布置下的圈套,他和他的王后以及满朝官员都来看戏了。哈姆莱特坐得离他很近,好仔细观察他的神色。戏一开头,是贡扎古跟他的妻子两人的谈话。妻子一再表白她的爱,说假使贡扎古死在她头里,她绝不会再嫁人的,如果有一天她再嫁了,她希望受到诅咒。她还说,除了那些谋害亲夫的坏女人以外,没有人会再嫁的。哈姆莱特发觉国王(他的叔叔)听到这段话脸色就变了,这话对国王和王后都是像吃苦草一样地不好受。可是当琉西安纳斯按照剧情来毒害睡在花园里的贡扎古的时候,这情景跟国王在花园里毒害他哥哥(已故的国王)的罪恶行为太相像了,这个篡位的人良心上受了强烈的刺激,他不能坐下去把戏看完了。国王忽然喊人点上火把回宫,装作(也许一部分是真的)得了急病,突然离开了剧场。国王一走,戏也停了。哈姆莱特现在所看到的,已经足够使他断定鬼魂说的是实情,而不是他的什么幻觉了。像一个人心里怀着很大的疑问,或是有一桩事总在犹豫不决而忽然得到了解决一样,哈姆莱特感到一阵高兴。他对霍拉旭说,鬼魂说的话一点儿也不假。如今他确实知道他父亲是他叔叔谋害的了。在他还没决定好怎样去报仇以前,他母亲(王后)派人叫他到她的内宫里去密谈。
王后是奉国王的意旨叫哈姆莱特去的,他让王后向哈姆莱特表示,他们都很不高兴他刚才的举动。国王想知道他们谈话的全部内容,同时,恐怕他母亲的报告会有偏袒儿子的地方,可能隐瞒一些话,那些话也许对国王是很重要的,所以他又吩咐御前大臣老波洛涅斯躲在王后内宫的帏幕后面,这样,他什么话都可以偷听了。这个计策特别适合波洛涅斯的性格,他在朝廷里的勾心斗角的生活当中混到晚年,他喜欢用间接或是狡猾的手段来刺探内幕。
哈姆莱特来到他母亲面前。她先很婉转地责备他的举动行为,说他已经大大得罪了他的父亲——她指的是国王,他的叔叔;因为他们结了婚,所以她管他叫作哈姆莱特的父亲。哈姆莱特听到她把“父亲”这样一个在他听起来是十分亲热的、值得尊敬的称呼用在一个坏蛋身上,而且那坏蛋实际上正是谋杀他生父的凶手,就非常生气,并且相当尖锐地回答说:“母亲,是你大大得罪了我的父亲。”
王后说,他回答的话只是胡扯。
哈姆莱特说:“你那样问,我就该这样回答。”
王后问他是不是忘记他在对谁讲话了。
“唉!”哈姆莱特回答说,“我但愿能够忘记。你是王后,你丈夫的弟弟的妻子,你又是我的母亲。我巴不得你不是。”
“不成,”王后说,“你对我既然这么无礼,我只好去找那些会讲话的人来了。”王后就要去找国王或者波洛涅斯来跟哈姆莱特谈话。
可是哈姆莱特不让她走。现在他既然单独跟她在一起了,他想试试用话叫她多少认识到她自己过的堕落生活。他一把抓住他母亲的手腕,紧紧按着她,硬叫她坐下来。哈姆莱特的这种紧张神情叫她害怕起来,担心他由于疯症会做出伤害她的事,就嚷了出来。同时,帏幕后头也发出“救命呀!来救王后呀!”的声音。哈姆莱特听到以后,认为一定是国王本人藏在那里,就拔出剑来,朝那个发出声音的地方扎去,假装是扎一只从那儿跑过的老鼠。后来没有了声音,他断定那个人已经死了。可是他把尸身拖出来一看,原来扎死的不是国王,而是躲在帏幕后面当密探的御前大臣老波洛涅斯。
“唉呀!”王后嚷着,“你干了一件多么鲁莽残忍的事呀!”
“不错,母亲,一件残忍的事,”哈姆莱特回答说,“可是还没有你干的坏呢。你杀了一个国王,嫁了他的弟弟。”
哈姆莱特说得太露骨,收不住了。他当时的心情是想对他母亲打开天窗说亮话,他就那么做了。虽然对父母的错处,作儿女的应当尽量包涵,然而如果父母犯了严重的罪过,连儿子也可以相当严厉地斥责他自己的母亲,只要这种严厉是为了她好,为了叫她改邪归正,而不光是为了责备。这时候,品德高尚的王子就用感人的言辞指出王后犯的罪有多么丑恶。说她不该这么轻易忘掉已故的父王,这么快就跟他的弟弟(大家都认为是谋杀他的人)结了婚。她对她头一个丈夫起过誓,结果却做出这样的事来,这足可以使人怀疑一切女人的誓言。一切美德都被算作伪善,结婚的誓约还比不上赌徒的一句诺言,宗教不过是开开玩笑,只是一片空话罢了。
第五部分哈姆莱特(5)
他说她做的是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