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二哥是以插班的形式转入到这所小学的,由于他年长于我,所以他被编入四年级,而我被分到三年级。旧时农村儿童发蒙较晚,我们的年龄与当时就读的年级是不相称的,特别是二哥已经16岁才读小学四年级,年龄的确是偏大了。但是,相对于那些没有机会上学的广大农村的少年儿童来说,我们还算是幸运的。
从私塾转入公立小学读书,这本身就是一次成功的跳跃。我初步尝到了跳跃的甜头,并暗下决心:我决不满足于按部就班,只要有机会我就要跳级,要把过去耽误的时间补回来。我内心里涌动着出人头地的念头。
按照学校的要求,家居较远的学生一般要住读,但是要父母担负我们兄弟俩的学费和食宿,这显然是有困难的。父母亲深知,学业是不能耽误的,寸金难买寸光阴呀。于是,我们采取住读不住校的变通的办法,春、夏、秋季走读,冬季借宿于校外熟人家里。蔡阳铺北门外有一家油坊,父亲做过食油零售生意,与油坊的老板熟识。老板同意我们在他的作坊里借宿,自带柴米起伙,这样食宿比学校要便宜得多。这家作坊是一个四合院,堂屋有三间房,是用做榨油的;朝南的厢房有两间,是主人的住所;朝北的厢房也有两间,一间是灶屋,另一间是帮工的宿舍,我们就借宿在这个房间的一个旮旯里。条件是十分差的,没有床铺,我们就打地铺,冬天垫上厚厚的稻草防寒。生活在这种环境下,卫生条件很糟糕,被子里生了虱子,阳光好的天气我们都要晒被子捉虱子。但是,令我们难以忍受的还是疥疮。这是一种传染性很强的皮肤病,主要症状是刺痒不止,特别是每当夜晚被窝睡热以后,瘙痒更是难忍。我们痒得实在不行时,就用手抓挠,小丘疹抓破后流出黄色毒液,流到哪里就传染到哪里,被抓破的小丘疹连成一片,小的有铜钱大,最大的足有鸡蛋那么大。当时我们没有钱医治,即使治疗也很难断根。倒是升入中学以后,由于卫生条件的改善,疥疮也就不治而愈了。但是,至今在我的身上还留下了很多的疤痕,这也算是那段生活的一个印记吧。
在春夏秋季里,我们宁愿起早贪黑地走读,往返于家庭与学校之间,这样我们就不必自己做饭了。同时,由于在家里吃住,在经济上也节省多了。走读最麻烦的是午餐,我们既不能在学校搭伙,更下不起馆子,只能自带干粮。农村是吃季节饭,收获了什么就吃什么,所以我们带的干粮也是随季节而变换的。一般情况下,我们是带馍馍、锅盔、高粱粑粑、蒸红薯。在母鸡下蛋的旺季里,母亲也会煮上几个鸡蛋塞到我们的书包里。这种栖人“檐下”和风里去雨里来的学习生活,一直持续了三年,直到我们毕业离开这所学校为止。
中心小学的学习与私塾不同,不仅有正规的教学计划和教科书,而且学习的内容也多样化,实施全面的基础教育。我记得当时开设的课程有:国文、算术、公民、自然、音乐、美术、体育和余兴。所谓余兴就是课外活动,那时条件很差,几乎没有什么运动器材,余兴时学生们都是跳绳、踢毽子、唱歌等,有时候由年级主任领导大扫除。至于早晚自习,并没有严格的统一规定,既因人而异又根据季节的变化而时有时无。
在小学就读期间,发生了一件使我们身心蒙受羞辱的事,使我幼小的心灵受到了很大的伤害。1945年春,那是一个杨柳吐翠、桃花盛开的季节,和煦的春风一扫挂在人们脸上的愁容。学校决定进行一次童子军集训,对象是10周岁以上的小学生,为期10天,受训内容包括队列训练、野营和抗日救国思想教育。集训按军事化要求进行,一律要穿戴童子军服和帽子。由于经济的原因,母亲没有让我们在学校统一制作童子军服,而是用自家纺织的白布,用土办法自己染色,由大嫂模仿剪裁,用手工给二哥和我各制作了一套。大嫂的针线活做得不错,在我们看来,她做的衣服与学校统一订做的并无多大的差别,我们穿着新衣服简直像过年一样高兴。到了开训的那一天,我和二哥高高兴兴地前来参加,然而意料不到的打击却降到了我们的头上。教官一副刁钻古怪的模样,他对我俩左看右瞅,总觉得不顺眼,于是把我们从队列中喊了出来,大声呵斥道:“咋搞的!你们的衣服不合格,做不起衣服就不要读书嘛!你们回家去吧,军训就不要参加了!”和我们一起受到惩罚的还有另外几个学生,他们也是因为经济困难而没有统一制作童子军服,个别学生甚至连自制的童子军服也没有。
我们带着一颗受伤的心回到家里,向父母诉说我们的委屈。知儿者父母也,他们劝慰道:“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们家虽穷,但没有偷没有抢,行不行不看穿着,要让人家瞧得起,你们就得发奋读书。”受到那次打击以后,坏事变成了好事,更加激发了我自强不息的精神,同时,使我对于不平等、不民主现象产生了厌恶。我决心要努力学习,要以优异的成绩讨回自己的尊严。
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小学的三年中,我的考试成绩每个学期都是班上第一名,特别是国文和算术两门功课,每次都是考满分。我的作文和日记,也常常受到国文老师的表扬,不时被他点名在课堂上朗诵,让同学们刮目相看。我的最大弱项是音乐,不仅压根没有一点兴趣,而且没有一个音乐细胞。用音乐老师的话来说,我是一个“五音不全的人”。我至今也不会唱好一首完整的歌,这到底是兴趣使然,抑或是生理缺陷,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我的大儿子维宁在小时候对我的形容是:“爸爸唱歌像敲破锣。”及至到了老年,依然故我,我曾戏谑:“我这一生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哆、来、咪、发、嗦、啦 !”
第一章 塑造灵魂的故土冒名顶替的初考
1947年夏天,无论对于我或是对于二哥来说,都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时刻,它关系到我们的发展方向,甚至决定着我们未来的前程。
这年夏天,二哥小学已毕业。他经过刻苦学习,虽说学习成绩不甚突出,但也获得了合格的小学毕业文凭。毕业后怎么办?这既是摆在他面前的问题,也是父母亲必须统筹考虑的事情。二哥小学毕业时已经19岁了,摆在他面前有两种选择:
一是报考初中,如果能够被录取,继续学习;二是回乡务农,成家立业,接父亲的班。二哥对于报考初中继续学习显得信心不足,主要是他的年龄偏大,平素学习成绩处于中等。于是,他决定放弃参加升初中考试,回家务农做父亲的帮手。
父母亲对二哥的选择表示支持,并为家里增添了一个强劳动力而感到高兴。这年的冬天,父母亲为二哥操办了终身大事,从此他开始了从事农业生产的生涯。
我比二哥低一个年级,要到1948年夏方能小学毕业。当时,我在小学期间的学习成绩一直是优秀的,无论是在校内或在当地,都还有点小小的名气,父母亲也是知道这一点的。或许是望子成龙心太切,或许是担心我屈了才,他们提出了一个“调包计”,让我持二哥的毕业文凭报考初中。那时,我也不知道打哪来的那么大的勇气,似乎未加什么思索,就爽快地接受了父母之命。
冒名顶替换个名字是容易的,最大的困难是盖有钢印的相片是不能更换的。虽然我与二哥的长相并不十分相像,但毕竟是一母之胞。再加上那时乡下照相的技术水平不高,照出的相片清晰度也很低,家人反复比较,认为由我持二哥的文凭报考是可以混得过去的。
虽然当时枣阳县城有一所中学,但是我们却选择了离家更远的襄阳县二中报考。
该校位于我家西北部30华里的双沟镇,它是襄阳县北边的一个重要集镇,地跨两县,因此也招收枣阳籍的学生。
襄阳县二中的入学考试是8月初,报名和考试是连续进行的。我记得报名应考的那天是一个烈日炎炎的大晴天,母亲让我换上了她洗得干干净净的棉布制作的褂裤,为我准备了干粮,还为我烧香念佛,祈祷菩萨保佑我。早饭后,二哥送我出门,大约送了两里多后与我分手,他嘱咐道:“要细心、沉住气,一定要考出好成绩!”
大约中午时分,我到达襄阳县二中,下午到报名处询问了报名的事宜。负责报名工作的是教导主任,他介绍说,报名除了出示毕业证书以外,最好提供一份举保人的担保书,后者只是保险措施,并不是必备的条件。所谓担保书,就是由举保人出具的推荐信,一般是由当地的保长、绅士财主等有头面人物写的手札。那时的社会风气很肮脏,有权势人家的孩子可以不经考试入学,有钱的人可以买分或请人代考,真是沆瀣一气。我当然不可能获得这种举保书,也不可能享有这种优先录取的权利。说实话,那时我心里慌得直打鼓。我最担心的并不是举荐书,我也不怕考试,而怕的是冒名顶替的身份被识破了。所幸的是,那主任只是询问我有没有举保书,并没有认真地审查我出示的毕业证书。当他得知我没有举保时,他勉为其难地说:“当然啦,你可以报名考试,但如果没有举保书,你录取的机会是很小的。”我说:“老师,我老远的来了,就让我报名试试吧!”也许是出于同情吧,那位主任同意我报了名,发了准考证,总算是“冒名顶替”混过了关。
接着两天是考试,应试的有国文、数学、三民主义和自然四课,安排在两天内进行。应试者300多人,据说只录取3个班共150人。考试题目有一定的难度,但时间较为充裕,因此我并不觉得慌张。但是,考完以后我忐忑不安的情绪却滋长了起来,因为流言四起,有的说,这次考的成绩不好,要减少录取的人数;也有的说,优先录取本县的,有多余的指标再考虑补外县的;更有甚者说,凡是没有举保人的,一律不予录取。在舆论压力下,有些来自农村而没有保人的学生感到没有希望,在发榜之前就悄悄地离开了学校。
那时,我并没有失去信心,抱着“不到黄河不死心”的想法,既然考了就要等个“水落石出”,不然回家也不好向父母交待呀!就这样,我仍住在学校的教室里,饿了就吃带去的干粮,渴了就喝凉水,祈盼幸运之神能降在我的头上。
那既使人喜又令人忧的一刻终于到来了,第五天的一大清早,学校在校门口的墙上张贴出红纸写的告示,公布了被录取的学生名单。那里已挤满了看榜的人,一般人都是从头看到尾,由于我挤不进去,于是我就从尾向头看。在那密密麻麻的名字中,怎么才能找到自己的名字呢?我心想,“玉”是一个特征字,我试着从“玉”找起,看是否有“刘道玉”三个字。令我十分失望的是,看完第一遍后,没有看到“刘道玉”三个字。我有些紧张了起来,情急之中,我忽然想到我现在已不是刘道玉了,而是冒名顶替成“刘道启”了。我又正了正神,准备再从尾到头看一遍,就在快要看完之际,忽然“刘道启”三个字映入了眼帘,而且排在第三位的位置上。霎时,既是激动又是幸福的热泪夺眶而出,在这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