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着痛,爬到了小铁的身边。
小铁还没死,不过已躺在死神的臂弯之中。
我说,你不能死。
小铁笑了,说,这并不由你。
我说,如果你死了,丽将怎么办?
小铁的目光突然变得冰冷而空洞。他说,能为陛下死,是我一生的荣幸,我的身子是属于陛下的,我很快就可以把它交给陛下了,而你曾问我的心呢,我现在可以告诉你。
他突然伸出手来,用力切入自己的胸膛,一把取出依然伸缩有力的心,笑了,说,这就是我的心,你替我交给丽,就说,我的心永远是属于她的。
我忍着泪,努力不让自己的泪水流下来。
看着最好的朋友在怀中死去,是一件很残酷且痛苦的事情。
小铁说,别哭,你的泪水只能为陛下一人流的。
我点着头,看着他合上了双眼。
这是一场没有结局的爱情,此时的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我没有哭,但我却在干嚎,为小铁干嚎。我突然发现,我干嚎的声音很象满月时狼的哀嚎。
我没想到我的干嚎会这么凄厉。
五
我是让人扶回领地的。
扶我的人叫阿德,他身上的并不比我少多少,奇怪的是,看起来并不强壮的他,却依然有力气扶我回领地。
林子边上站着两个人影,不用看我也知道,一个是丽,一个是橙。
想想出征时,我们是一大群活蹦乱的棒小伙,而回来的时候,却让稀零的人头、伤残的身体代替成凄惊的风景。
士兵们的心头格外的沉重,他们默默地走过丽和橙的身边,每个人都在躲避着她们的目光。
战争,让每个人都不再拥有春天般的记忆。
丽的脸很苍白,她找了许久,还是没找到小铁的身影。
我走上前去,想说点什么,却不知如何说起。我那痛苦的神情很快被她读懂了。
丽扯着衣角,咬着发白的下唇,说,他回不来了,是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取出小铁的心,递给她,说,这是小铁要我亲手交给你的。
丽的脸更苍白了,下唇已被咬出血来,她说,他还说了些什么?
我沉默了许久,说,他说他的心永远属于你。
丽看着手中的心,小铁的心,泪花缀满了脸庞,她神情变得很古怪。她突然张口,将小铁的心吃进肚子,那样子实在可怖极了。
我惊呆了,除了将嘴巴张得大大的,不知还该做什么。
丽笑了,说,你看,铁的心永远属于我了,我和他,谁也再无法将我们分开了。
我想呕,却呕不出什么东西来。
丽仍笑着,但神情却变得越来越邪气,她踉踉跄跄地开了,边走边轻轻说,铁,你也不要离开我了,好吗?
橙哭了,说,丽疯了。
我说,她不会永远疯下去的。
橙瞪着我,许久许久,轻叹说,你说的没错。
丽才走出二十丈,人就斜斜地倒了下去。
我和橙一声惊呼,向丽奔去,虽然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但我却想不到它来这么快。
丽的嘴角处渗出一丝血迹,她是咬舌自尽的。
她死的时候,嘴角边带着浅浅的笑,笑得那么孤独、那么幽怨,我看了,,心几乎要碎了。
我说,丽好可怜。
橙哭了,说,女人都很可怜,尤其是困于爱情的女人。
我说,你呢,你等到了要等的人吗?
橙破涕一笑,说,等到了。
我吃了一惊,眼睛往后一撇,说,不会是他?我指的是阿德。
橙摇了摇头,说,不是。
我奇怪了,说,那……
橙笑得很神秘,她的脸突然变得通红通红。
我呆了一呆,轻轻说,不会是我吧?
橙笑了,羞涩地笑了,并且用力地点点头。
我说不出话来,目光金属化了几分钟,好半天才收回四处游离的魂魄,说,你别开玩笑。
橙说,我不开玩笑。
我说,可我是个士兵。
橙轻轻说,我不介意。
我心头一热,一股暖流从脚底直冲到了头顶,我想把橙拥抱入怀,可是,最终,我并没有这么做。
我,沉默了。
沉默,有时也是一种冷却剂,它浇熄了我的热情,也浇冷了我的心。
我说,可我介意。
我走了,努力装出很无所谓的样子走了,可是我知道,我的心比刀割还难受。
我爱橙吗?当然不爱,我以前从没和她说过话,她的名字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
对于一个我并不爱的人,我为什么要随便接受她的爱情啊?更何况,我是士兵,我的身子、我的心都是属于陛下的。
我真的不爱她吗?我知道那是骗不了自己的,如果真的一点也不爱她,我的心也不会这么难受了。
拒绝一个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是要同时承受两次心灵上的伤害。
身后,是橙轻轻的抽泣之声,此时的她,一定心碎了。
我不敢回首,我生怕自己也会流泪,我的泪只能为陛下一人流的。
是的,我的泪最终没流下来,可我却知道,我的泪是流进肚子里的。
阿德突然追了上来,说,她是个女人,好女人,你不该这么伤她的心。
我沉默了,今天是沉默的季节,却并不是收获的季节,我已很擅长于用这种方式来表达我的情感。
阿德瞪着我,许久,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我明白你的苦衷。他走开了。
他已发现我内心的伤痕,他并不想在我的心口上再多添一道伤痕。
我伫足,看着远方的天空,那是已被征服过的异族人的天空。
天空阴郁而惨淡,我的心情也阴郁而惨淡。
帝国时代的天空,好象从来没有晴朗过。
我笑了,苦笑了,笑得满嘴发涩,也笑得满眼是泪。
下篇
六
巫师。
巫师是我们这个时代离神最近的人。
在我的眼中,巫师的地位是仅次于陛下的,他不仅能给我们带来神的旨意,还能将我们内心的烦恼转达给神。
在这个纯粹逻辑的年代,神是不允许有人违反他制定的一系列游戏规则,那些潜意识中带着叛逆因子的人,必将做为时代的垃圾扫地出门的。
历史,只能由神来叙写,而不是时代下的我们。
帝国时代中的人们,与其说对神的崇敬,不如说是对神的恐惧。因此,最接近神的巫师,也成为这种恐惧的衍生品。
我对巫师的恐惧并不比对神的少,但不知为什么,每次心情烦躁的时候,每一个想找倾诉的对象,却是巫师。
巫师,在庙里。
庙,在我的眼里。
我,不敢走进去,没有巫师的许可,任何人都不能随便进入,除了陛下。
巫师似乎早知道我会来,我刚站好,他就说,进来吧,我的孩子。
我走了进去,发现巫师在屋的正中央,盘膝而坐,他的正前方是一个很古怪的人头塑像。看巫师一脸虔诚的样子,我想,那大概就是神吧。
巫师没有转过身来,他说,我的孩子,神创造了这个时代,时代又创造你和我,我们全是神的子民,你有什么烦恼都可以在神的面前倾诉,他会化解你心中的因惑和不安。
我跪了下去,把脸贴到了地下,对神,我的恐惧和崇敬是互相叠加的。
我轻轻说,神,我恋爱了。
然后是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今天的沉默,似乎特别地漫长,我能感到时间的车轮反复辗压着我忐忑不安的神经。
我说,神,惩罚我吧,我无法驱除心中的魔鬼。
巫师突然说,神是不会惩罚他的子民的,惩罚人的是这个时代,帝国的时代。
我沉默了,沉默有时候也代表着无知。
巫师的声音变得有些遥远,他说,神只会惩罚那引起背叛时代的人。
我明白巫师的意思,我们全都生活在帝国的时代里,无论时代带给我们什么,我们都不能有任何的怨言,更不能做出背叛这个时代的法则的事来。
我说,我明白了,我会洗净心中的污垢,神,请原谅我的罪孽吧。
巫师轻叹,说,神会原谅你的,你走吧。
我深深地吻了一下砖石,猫着身子退出了庙。
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心中的污垢已经洗净,心灵得了升华。
我伸了伸懒腰,拂去耳边的冷风,深深地呼吸着来自大地的芬芳气息。这,就是我熟悉的时代,帝国的时代。
七
进攻的号角再次响起,这次吹响号角的人却不是帝国的士兵,而来自另一方的异族人。
那是一个阴郁的早晨,也是流血的早晨。
早晨,孕育着生命,也孕育着死亡。
异族人的入侵很有效,他们显然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
他们是从我们认为不可能出现的后方森林攻入的,他们来势光汹汹,组织严密,目标也很明确。
他们的目标就是帝国的皇帝,我们的陛下。
此时,陛下并不在城堡里,他正在城墙根上散步,他已许久没有这么散步,也许对异族人的初胜,让他有了如此的兴致。
异族人潮水般地涌入领地,许多人被突如其来的入侵弄得不知所措。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帝国的士兵,他们勇敢地冲了上去,很快却象稻草一样悲哀地倒下。
入侵的异族人太多了,比我们的人口还多。
谁都明白,这是异族人的倾国一击。
我看见阿德抄着一把锄头冲了上去,他来不及找他的刀。
我也冲了上去,想帮助他,可是已来不及了,乱刀之下,他木桩似地倒下了。
他一倒下,身上就喷出了三十几道血箭,喷得漫天都是血花。
他是睁着双眼死的,死时,两眼瞪着阴郁而惨淡的天空。
我不知道他临死前看见了什么,我只知道他哭了。
异族人很快将陛下团团围住,刀光下是一张张狰狞的笑脸。
他们扬起了刀,刀,在晨光中散发着血腥的气息。
我几乎是屏着气看着他们劈下了刀。
血,雾一般散开,悠悠地弥漫在一片刀的海洋中,一颗人头冲天而起,抛了老高老高,许久才滚落在地。
那个无头的锦衣人,斜斜地倒下。他生前,是我们崇敬的陛下,死时,和普通阵亡的士兵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刀和斧了在空中乱舞,可那并不是我们的刀和斧。
异族人旁若无人地大笑大跳,先前,他们象野兽般残暴,现在,他们象孩子般欢跳。
陛下死了,帝国的顶梁柱也倒了,我们全哭了,这是我哭得最伤心的一次。
我知道,我们失去朱仅仅是陛下,我们还失去了所有的尊严和自信。
无数的光点在周围汇集,形成一片光的海洋,我看不到这个世界,我只看到自己手中的刀。
刀,铿然落地,我没有去捡,它现在对我来说已不如一把锄头来得重要。
音乐依然悠扬,可欢乐的却不是我们,看着异族人放肆的笑脸,我的心却反而平静了下来。
帝国已经灭亡了,生命也已失去了它存在的意义,我知道帝国的时代并不需要和平,没有战争的年代并不符合神的游戏法则。
火红的金字在天幕上闪现,我没有去看,那是给胜利者看的。
我突然开始厌恶这种程序般的仪式注脚,它就象毒品一样,在快乐的同时,侵蚀着人们仅有的同情心,它只会将人们彼此仇恨的图腾绘制得越来越精美,也越来越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