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是等着我们拒绝他们的要求,可借口讨伐。避实就虚是兵家要诀,我们这次无论是应战还是进击,都入他们彀中,这是犯大忌的。但情势所迫,确也不能再示弱。不过,急于进击恐怕不行,本已仓促,又长途征战,东胡人则以逸待劳,这样正中他们下怀。老臣以为,把这事拖一下,暂不答复他们,这也是一种办法。时间拖得越久越好,我们可抓紧时间准备。它若挑起战嚣,引它进来打,我们便占天时地利之优。总之,老臣以为不能为它所激,不能躁动,从容应对为好。”
冒顿单于见那些股肱之臣都说了意见,大帐内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看来也没新的主张了,他便轻轻地击了几下掌,大家迅速安静下来,知道陛下要下决断了。
冒顿抹了一把脸,挺了挺身子,语气坚定又沉稳地说道:
“很好,看来这一天大家都没闲着,都认真动了脑筋。大家的想法有不少是共同的,例如:第一,都觉得东胡人的要求是无礼的举动,是对匈奴对我的侮辱,故而决不能答应。第二,都觉得这次东胡人以讨阏氏为名,实是来寻衅,来找茬滋事。第三,都认为这次我们不能退让,要跟东胡人打一仗,教训教训他们。噢,左大都尉图木的意思是最好别打仗,要慎重。至于这一仗怎么打,有多少胜算,大家也都说了自己的看法,要打无非是两种,是攻是守,是主动出击还是被动应战,也各有利弊。大家看,是否就是这些主意?”
冒顿单于这一归纳,条分缕析地把各人的发言都理清楚了,大家都点头称是。
冒顿单于接着又说了: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大家想了一天,我也想了一天。那些念头我都也转过,心中也恼火,也气愤。后来,在月亮湖畔被凉风一吹,被湖水一激,思路倒有了新的变化。我觉得我们都钻了牛角尖,像上回那样,又把事情想复杂了,想严重了。
“依我看,东胡大人并不真想与匈奴作对,如果他真对匈奴有所图的话,凭他的实力早几年就可动手,不必等到今天,也不必一次次派人来交涉。看来,他还是把匈奴当做邻居,想与我们友好相处的。只不过对我这个新邻居不放心,要来试探试探,当然有人在他面前挑唆作怪,这也是事实。
“因此,我不想脑子里老是绷得紧紧的,不想把两国关系搞得紧紧张张的,这样就中了某些人的圈套。简单说来,这次他不就是向我讨一个女人吗?这件事说起来不太好听,但办起来倒还不难。退一步而言,假如真像大家所想的,这次东胡来讨阏氏是虚,想挑起事端是实。那么刚才骨都侯须卜扬当说得好,兵家要诀有一条:避实就虚。我们便以假作真,以虚为实,来个将错就错,就把事情圈在要一位阏氏的范围内,这样,即使东胡另有企图,不是也成枉然了吗?
“我可以对诸位实言相告,我是想做一个好邻居,跟东胡友好相处的。做好邻居就要互相信任,就不能互相猜忌互相算计,我岂能为了一个心爱的女子而把好端端的两国关系搞僵了呢?我们更不能轻易言战,匈奴经受不起失败了,胜负难定的仗,现在不能打。
“因此,本单于决定答应东胡大人乌力犍的要求,送一位阏氏给乌力犍,以示我对东胡的友好情谊。”
这番话一出口,把坐在两旁的王公贵族惊呆了。没想到单于陛下的思路竟这般奇异,竟有这般胸襟这般肚量。单于的那些话从情感上说他们难以想通,但感到其中有股撼人的力量,令人难以动摇。边上的勒亦瓦一直心中暗喜,这场仗是肯定要打起来了,自己的出头之日也到了。现在听冒顿这一说,他像猛地掉进了一个冰窟窿,从头到脚都凉透了。冒顿这兔崽子竟能忍下这口气,竟能答应这常人无法忍受的要求,这,这叫他太失望了,冒顿这小子也太……太可怕了。
冒顿单于稍许停顿了片刻,又接着说道:
“这次东胡人来向我讨阏氏,不知你们注意到了没有,他们只说要一位阏氏,没提出到底要哪位阏氏,这便大有深意。那是不是他们不清楚?不是的,有独龙氏这叛贼在那儿,有来来往往的细作,我有几位阏氏,哪位年轻漂亮,哪位受我宠爱,他们是清清楚楚的。再说,这又不是秘密,匈奴臣民都知道,但东胡人就是不说。我想,既然要结交这个邻居,就得真心实意,送给朋友的礼物应该是最好的。因此,我决定将丘林玉阏氏送往东胡,以表示我的诚意。”
此言一出,举座震惊,这真是太出人意料,太离奇了。尽管在座的绝大多数王公贵族都主张拒绝东胡人的无礼要求,但几乎每个人的心里都盘算过,如果陛下答应了这个要求,那会让哪位阏氏去东胡?谁都认为丘林玉阏氏是决不会去的。玉阏氏不仅年轻、漂亮、贤淑,去年又刚生了小王子,这位陛下最宠爱的后帐佳丽,陛下决不会拱手送人的。谁知单于陛下选中的偏偏是这位最尊贵的阏氏,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大家都愣了神,不知该说些什么。
须卜扬当首领比别人多一层思想准备,这次他没迟疑犹豫,他马上出列,跪倒在大帐中央,对冒顿说道:
“陛下深谋远虑,老臣本不该再置喙多言,但这件事事关重大,请陛下三思而后行。尤其是丘林玉阏氏温良贤淑,深孚众望,去年又产下龙儿,有大功于匈奴。现在孩子幼小,离不开母亲。再说,丘林桑吉首领对陛下忠心耿耿,年近花甲,仍日夜为王操劳,老臣身在中枢,赞襄政事,日后丘林桑吉首领怪罪,老臣无言以对,也对不起我那位老兄弟。故而,请陛下留下丘林玉阏氏,如若定然要选取一位阏氏去东胡,那……那就请陛下让小女燕儿去吧。”
说罢,他双手一拱,便伏身在地。
《马踏东胡》 愁云惨雾愁云惨雾(8)
青格尔、兰坡里对冒顿的决定大感意外,玉阏氏是后帐中第一位人物,怎能轻易送给东胡人?现在是须卜扬当为玉阏氏求情,并恳切坦荡地表示,愿意以女儿须卜燕阏氏来替换玉阏氏,他们十分感动,便都出列,跪倒在须卜扬当身边,请单于陛下收回成命,再作计议。
没等冒顿发话,格律金等六七个千骑长都站了起来,他们七嘴八舌地嚷道:“陛下,丘林玉阏氏不能给,须卜燕阏氏也不能给,都不能给东胡人啊……”“没什么了不起的,跟他们干就是了……”
冒顿单于见帐下嚷成一片,他竖起两道浓眉,瞪大了眼睛,奋力一击身前的案几,喝道:
“大胆,格律金,你们要抗命吗?都给我退下,再胡说,让你们的嘴永远闭上!”
这一喝,那些年少气盛的千骑长们都不敢吱声了。单于陛下的军令他们是不敢违背的,于是一个个咬着牙握着拳悻悻地退了回去。
冒顿单于让须卜扬当、青格尔、兰坡里也起来,他对须卜扬当说道:
“你老人家不必多虑。我让丘林玉阏氏去东胡是从大局考虑。丘林玉阏氏为人贤淑,深明大义,不是一个寻常女子。她是能体谅本单于的苦心的,她去东胡定能使东胡与匈奴永结邻好。燕儿也是好的,长得好,脾气好,但太年轻,也难以承受这种变故,还是把她留下吧。还有,她尚未生育,就稍逊于玉阏氏了。东胡人跟我们匈奴人一样,对此颇看重。你的心思我明白,丘林桑吉处,我会解释的,他是一位深明大义的长者,是能想明白的。这件事就不再议了,就这样定下来了。玛卡,你可去通知那个哈隆,说我答应了大人乌力犍的请求,丘林玉阏氏稍做准备,三天后即可随他们去东胡。”
“三天?”大家听了又一惊。这么快就把玉阏氏送走了,她还有个吃奶的孩子啊,丘林桑吉首领也赶不回来,那父女都见不上一面了。单于陛下的心肠可真硬啊。
七
丘林玉阏氏听到三天后让她去东胡的消息,两眼一黑,人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待她醒来,见边上围着一大群人。扶着自己的是须卜燕阏氏,冒顿的另几位阏氏也赶来了,站在床前的还有兰坡里首领、须卜扬当首领。她目光缓缓地转动,在人群中寻找着他。他不在,果然不在,那么这件事是真的了,是实实在在的了,他们都来了,都来了,而他没来……见到兰坡里、须卜扬当两位老人神色焦虑又无奈的模样,一股悲哀、一股委屈猛袭她的胸膛,她不由自主地喊道:“阿爸,阿妈,你们快来救救女儿啊!快来救救我啊!”
她想见他们,她像一只离巢的小鸟,像一只迷途的羔羊,凄厉地哀叫着,寻找着亲人,祈求他们的庇护。边上的人们都流泪了,都为这可怜的女人伤心。
须卜扬当叹了一口气,过来俯下身子对玉阏氏说道:“玉儿,叔叔伯伯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阿爸我们的老兄弟,让你们受委屈了。可是,你一定要想宽了,单于陛下他也难。他说了,之所以让你去东胡是因为你为人贤淑,深明大义,不是一个寻常的女子,是能体谅他的苦心的。他说了,你去东胡后一定能让东胡与匈奴永结邻好,单于陛下是有托于你啊!玉儿,你一定要想到这一层啊!”
听须卜扬当这么说,玉阏氏也不答理,只是默默地抹着眼泪。兰坡里首领也跨上一步,俯身说道:“好侄女,真是委屈你了。刚才扬当兄弟说的句句是实。扬当兄弟还请单于收回成命,愿意让燕儿去东胡换下你。单于说,燕儿太年轻,承受不了这变故。好侄女,老朽无能,委屈你了,先谢过你了!”说罢,他扭过头去,双拳一拱,便“噔噔”地走出帐外,双手拤腰,仰天长叹。
玉阏氏流了一会儿泪,稍许平静了些,便低声说道:“谢谢叔叔伯伯的关爱,都请回去休息吧。”又对燕阏氏说:“快把龙儿领来,让他呆在我身边,快快领来。”说罢,便两眼一闭,谁也不理了。
须卜扬当走前,把燕儿与几个阏氏叫到一边,悄悄地嘱咐她们几件事,特别叮嘱玉阏氏身边万万不能断人,一定不能出事。燕阏氏表示,这几天她就住在这儿,陪伴玉姐姐。须卜扬当又叮嘱女奴们,龙儿的事以后由燕阏氏亲自照料。
第一天,不知是怎么过去的。丘林玉阏氏的表现也叫人纳闷。她只是在那天下午刚听到这消息时,情绪异常激烈,人也昏昏沉沉的,在梦中也曾哭喊着说胡话。经过一夜折腾,第二天,她的神情就变得痴痴的、淡淡的,不哭不闹,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只是靠在帐床上,抬着头仰望帐顶。只有龙儿的哭闹声才能引起她的反应,让她从痴呆中醒来。她解开衣襟为龙儿喂奶,她搂抱着龙儿哄他入睡。只有那时,她的神情与平时一样。
燕阏氏陪伴着她,实在看不下去。第三天上午她趁玉阏氏在哄龙儿睡觉,关照了女奴几句,便悄悄地溜了出去,鼓足了勇气,去找单于陛下说几句话求求情。大帐前的侍卫回答她:单于不在。按规定,没特殊情况,阏氏们不能直接去大帐找单于陛下,燕阏氏只得怏怏地回来。
第三天下午,燕阏氏硬让玉阏氏吃东西,说:“玉姐姐,你为了龙儿也得吃一些啊,不然,哪来的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