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遥想大科学家玛丽·居里“要在一个好人家找份工作”;很多人可能大为感慨;或认为这恰证明了她的独立精神和特立独行。事实上;年轻未婚的女子做有钱人家孩子的家庭教师;在当时是很普通的事;而且不仅波兰;法国文学作品中尽多这类描述。
再说;玛丽也别无选择。值得注意的;倒是她支配薪资的方法。
布洛妮亚给人补习两年;存的钱够付她往巴黎的车票和第一
年的大学学费———“是梭尔邦大学。”玛丽说。她是除却梭尔邦;心目中别无大学了。
布洛妮亚申请到梭尔邦了。可是接下来几年的学费还没着落。学医要很长的时间;她现在去不去得成?还是得再多等一段时间?
一定是开过家庭会议;达成协议。布洛妮亚即可启程;玛丽寄钱支持她。玛丽的工作供食宿;可以把薪水全部省下来给她。“等你当了医生;”她说;“你可以反过来供我读书。”
布洛妮亚有没有迟疑过让小妹妹为她牺牲?玛丽的求学计划得延缓五年;为何不能让玛丽先去念书?
“你20岁了;我才17。我们务实一点吧。”玛丽说。于是布洛妮亚走了。
第一部 屈辱第二章
单身出门;独居巴黎、伦敦或柏林———二十岁左右的法国女子很难想像这样的生活;东欧女孩却习以为常。有这份行动自由的观念;玛丽才得以展开她的学术生涯。
在最艰苦的时期;她写信给哥哥说:“我相信你会处理得很妥当。‘良家妇女’总是有许多不便;但我仍希望不要全然埋没;籍籍无名。”
“良家妇女”当然有所不便;好在她至少不为自己制造困扰;笃信自己的独立自主是不须言说的。她也从不打算勉强自己改变害羞、胆小、鲁莽的个性。
职业介绍所很快地为玛丽安排了一个华沙的律师家庭。
当年12月;玛丽写信给表姊韩莉;文字既佳;观察亦敏锐:
这是一个地狱。就连我的死敌;我也不忍心让他住在这里。我和B夫人的关系其冷如冰;已经再也不能忍受。我也坦白相告了。她同样厌恶我;我们彼此倒是充分了解。
像很多有钱人家一样;这家人在一起时讲法语———低俗的法语。账单可以积压六个月不付;吝啬到苛刻点灯用的煤气;却大把大把地乱花钱。家里用了五个仆人;假装态度开放、思想自由;其实蠢到极点。他们用甜如蜜糖的声音诋毁别人;没有一个人不受他们言词毁伤。
在这里;倒是有机会对人性有更多认识。我现在知道;小说里描写的那些人物真的存在。我也学到;决不要和那些被财富腐化的人有任何瓜葛。
另有工作机会;玛丽便离开了。新的工作薪水较高但地点极偏远———从华沙要先坐三小时火车;再坐四小时雪橇。离家这么远;到这样荒僻的地方会不会痛苦难耐?即使会;她也没有表现出来。1886年1月1日;“玛丽小姐”开始在佐洛斯基家上工了。
这家里有佐洛斯基夫妇;两个女儿;各是18岁和10岁;两个小小孩。此外有三个儿子在华沙念书。另有仆人若干名;养了四十匹马、六十头牛。
从玛丽的信中;可以想像这座乡野间的大屋;有游廊、有棚架;厨房里是陶制的大灶;庭院草坪大得可以打锤球。还有红色屋顶的谷仓、马厩、牛舍。宾客来来去去;共坐饮茶、聊天或静思。这景况不免让人联想起契诃夫(Chekhow)笔下的世界。
佐洛斯基先生种植甜菜出售;收入不坏。从玛丽房间的窗口望出去;外面是两百多亩的甜菜田;和一座甜菜糖厂;上面有冒着烟的烟囱。农艺家佐洛斯基掌管着这一大片农地;也是糖厂的大股东。
他能干又开朗;“是个老派人;可是常识丰富、为人明理;挺可爱的。”玛丽这样形容。他的妻子原是教师;现在飞上枝头做凤凰了;但是“只要知道怎么跟她打交道;她其实蛮好的。我想她还蛮喜欢我”。
这家的大女儿很讨人喜欢;“是希世之珍”。玛丽写道:这一带的年轻人乏善可陈:女孩子轻易不开金口;虽然舞艺都颇精;人也不坏;有些还很聪敏。只是她们所受的教育并没有开启她们的心灵。这里的节庆活动很频繁;结果只让她们的头脑更散漫。至于男孩子;几乎没有一个好的;连一个聪明的也没有。“实证主义”、“工人阶级的问题”这类词语;他们根本没听过。相形之下;佐洛斯基一家太优秀了。
简言之;玛丽在那儿可算是个女学者;而她能托身佐洛斯基家;实属幸运。佐家当然也同样幸运。
“你可以想像;”她写信给韩莉;“我在这里堪称典范。周日必上教堂;从不假托头痛、感冒赖在家里;几乎从来不谈女性的高等教育问题。总而言之;我言行谨守本分。”
因此;“玛丽小姐”也就受到别人的尊重甚至喜爱。
不过;这位实证主义者的理想成分并未消失。不久她便想在这乡间做点启蒙工作;相当于把“地下大学”的理念应用到那些年轻、贫穷而无知的农民身上。佐洛斯基先生的大女儿布朗嘉把玛丽这大胆的计划告诉他;而他基于对玛丽的好感;也就默许了。
靠着布朗嘉的积极协助;玛丽找来了十二个孩子;每天两小时在玛丽的房间里学习读、写、背诵本国历史。
孩子们是从一座由田野直通玛丽房间的楼梯上来的;那时候这样的教学活动仍被视为颠覆行为;因此楼梯上稍有响动;黑板立刻收起来;外面能看到的只有俄文字母。其实他们并没真正遇过危机;有时候孩子们的父亲也都挤进房来;热切地看着小儿女堂堂进入知识圣殿。
如此过了一年;佐洛斯基家的三个大男孩从华沙返家过圣诞节;那不可避免的事情便发生了。长子凯希米爱上了玛丽;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
玛丽没把她自己的感受告诉任何人。也许她还分说不清;不能承认陷入凯希米为她设下的情网并不明智。可是;经过次年夏天一整个暑假两人一同散步、跳舞、骑马、聊天之后;她显然是准备嫁给他了。佐洛斯基夫妇当然反对。为什么要娶一个家庭教师?何况旁边还有五个嫁妆丰盛的年轻女孩可供选择。
凯希米原以为父母一定会同意的;如今只好心烦意乱地回华沙去;继续研读农艺。但他没有放弃。玛丽则忍气吞声地留在佐洛斯基家。这里的待遇好;她不能辞工不干———布洛妮亚正在巴黎孤军奋战;仰赖她这份薪水过日子呢。
凯希米走后;玛丽表现得非常平静自持;佐洛斯基一家也就一句话也不多说;留下了这位优秀的女教师。
日子就这样仿佛什么也没发生的过去。玛丽内心的痛苦;只能从一些信件中看出。像这封写给哥哥的信;谈到姊姊海拉原本准备结婚;后来却未成的事:
我可以想像海拉的自尊心受到多大的打击。这种事真让人看穿了他们的另一面!他们不愿娶穷人家的女儿;就让他们去死吧!可没人求着他们。可是他们凭什么羞辱海拉?为什么要去扰乱这无辜女孩的宁静?
你问我对未来的计划;我没有;或说是太平凡无奇了;不值一谈。反正我就是尽力而为;撑不下去的时候就向这世界道别吧。我的离去不会给这世界造成什么损害;人家不会太怀念我的。
这是我目前仅有的计划。有人说;不论如何我总要染上几场名叫“爱情”的热病;这可完全不在我的计划之内。过去我有一些别的计划;后来都烟消云散了。我把过去的梦想埋葬、封锁、遗忘;原因正如你所深知;尝试实现那样的梦有如以头撞墙;墙永远比头来得厚实坚硬。
次年的心情也无好转;她写道:“只要能再过独立自主的生活;有自己的家;我愿付出一半的生命。”
接下来还有漫长的三年;她像是被埋葬在这穷乡僻壤了。她勤于写信;但有时候连邮票都买不起。1880年3月;她写信给
哥哥:
亲爱的小约瑟夫:
这封信上所贴的;是我的最后一张邮票了。我已身无分文;真的是一文钱也没有。所以;除非是天上飞来一张邮票;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会写信给你了。
我写这封信主要是祝你生日快乐;如果你收到得太迟;那是因为我没钱买邮票。我为此苦恼极了;又不能开口去要。
……亲爱的约瑟夫;我好想念华沙;好想回去几天呀!我还没谈到我的衣服呢;都穿破了。唉;多想走开几天;脱离这冷死人的空气;脱离闲言闲语、无休无止的监督。在这里;我永远得谨言慎行。我需要暂时离开;正如热天里需要冲个凉一样迫切。理由还有很多。
……布洛妮亚好久没写信给我了;一定是她也没有邮票……如果你还省得下邮票钱;请务必写信给我。好好写;仔细说明家里的一切;因为父亲和海拉的信里只有怨言;我不知道情况是否真的那么糟;但我大受折磨。更糟的是我在此也很痛苦———居里夫人的形象被印制在各种邮票上
详情我不想说。要不是为了布洛妮亚;我会另寻去处;即使待遇较低亦在所不惜。 佐洛斯基家并不重视她;但她坚持忍耐;显然是打算牺牲自己;只要牺牲得值得。她在世俗生活中注入了宗教式的超凡入圣精神。以后科学成了她牺牲奉献的对象;但在22岁的此时;她牺牲是为了布洛妮亚;还有约瑟夫———在华沙一直还没能立业的约瑟夫。她写信给他:
在小镇开业;你便不能继续深造和做研究。那等于是把自己掩埋在一个小洞里;没有前途可言。如果你变成这样;亲爱的;我会极其难过;因为我现在已经失去了雄心壮志;我的野心全都寄托在布洛妮亚和你的身上了。你们两人至少要规划一个与才华相匹配的人生计划。我们的家人无疑是有才华的;不可任其埋没;总要有人发挥出来。我愈对自己感到遗憾;对你们的期望愈高。
在佐洛斯基家待了四年;合约到期;孩子也都长大。她已先行另觅工作;结果找到华沙一个工厂厂主的家。
她的苦修生涯总算结束了。
第一部 屈辱第三章
离开那个“乡间小洞”;玛丽呼吸顺畅多了。但是这时的她已无大志;一心只想与父亲住在一起;找个寄宿学校的教师职位。
她的父亲已自教职退休;另谋了一个不太愉快而待遇不错的工作:华沙附近一所监狱的典狱长。现在他可以资助布洛妮亚;玛丽则可以开始为自己存钱了。她的新工作也不错。
她再度受聘为家庭教师;期限一年;主人是一个年轻阔太太;既迷人又高雅。她的服装都购自巴黎;身边围绕着眩惑于她的美的艺术家;华沙社会名流往来不息。
这美妇人却为玛丽着迷;认为她可爱又出众;把她介绍给各界名流。这对玛丽是人生中一段可喜的间奏;在此期间;她有机会向自己证明奢华于她如浮云:她看不出奢华有何必要;自己的物质欲望不高;对那些名贵的东西也欠缺品味。
在这一年(1890年)3月;布洛妮亚写信来;宣布她与一个也叫凯希米的学生订了婚。信上说:
明年你就可以来巴黎;与我们同住;食宿就不用愁了。不过;你还是需要筹个几百卢布;缴梭尔邦大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