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巫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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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巫角-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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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桃若丝悄悄地说:“别让他去。还有晚饭以前你要负责让他酒醒过来。听到没?”
  马汀也听见了。他转过身,头撇向一边,两手抱胸:“你觉得我喝醉了,对不对?”他审视着她问道。
  “马汀,求求你,好不好!”
  “哼,我要让你瞧瞧倒底我醉了还是没醉!小赫,走。”
  蓝坡加快脚步赶上丫头,并排朝另一头走开去。行至转弯处,蓝坡听见那对堂兄弟在吵嘴。压低声音在说话的是赫伯特。马汀则让帽沿遮过眉角,高声叫嚷着。
  有一会儿他俩静静地走着。刚才那一段插曲与灌木丛的芳香一对比,实在格格不入。然而草原上环绕着他们的风却把这些纷扰扫光了。西天泛黄,如玻璃般晶莹剔透。枞木的黑色树影背光高耸着,连低洼的池沼都映着金光。这里属低地,坡度朝高地缓缓爬升。隔着好一段距离可见白色的羊群,活像孩子们的诺亚方舟模型上的玩具一样。
  “你绝不能就这样认为,”丫头直视前方,非常轻声地说——“你绝不可以认为他就是这样。他不是的。只是此刻他心事重重又设法藉酒装疯来掩饰自己,结果变成这副胡言乱语、嚣张乖戾的德性。”
  “我知道他心里有事;不能怪他。”
  “菲尔博士告诉你啦?”
  “只讲了一点点。他说这是个公开的秘密。”
  她双手紧握:“哎呀,糟就糟在这儿;不是秘密。这件事人尽皆知,而人人又都避而不谈。逼得你去独自面对,你懂吗?他们无法在公开场合谈它,因为不作兴这样。大家也不能跟我谈,连我自己也是提都不便提……”她停了一下,然后转过来气冲冲地说,“你好心说你懂。其实你根本不懂!从小到大这件事都……我还记得马汀和我很小的时候,母亲把我们一个一个举到窗前,好看看那座监狱。她已经死了,父亲也是。”
  他温柔地说:“关于那个传说,你会不会想太多了?”
  “我就跟你说——你不懂的嘛。”她口气单调平板,而他则感到心里头挨了一刀。他绞尽脑汁在想话说,但无论想到什么都嫌不妥。搜寻和她的一个共鸣点,好比在一间闹鬼的屋里找盏灯一样难。
  “我不够实际,”他呆呆地说;“一离开书本或橄榄球去面对现实世界,我就傻眼了。可我相信无论你告诉我什么事,只要跟你有关,我一定懂的。”
  一串钟声传遍这块低地;有种缓慢、悲哀、古老的余音回荡空中,又与空气结而为一。最后一线天光映照在前方远处橡木间的教堂尖塔上。钟楼上,成群小鸟吱吱喳喳飞走,怱高怱低的钟声与金属磨损后闷闷的音色交织在一块儿。一只乌鸦嘎嘎叫着……他俩在一条宽阔溪水上的石桥边歇脚。桃若丝·史塔伯斯转身向他。
  “你能这么说,我已别无他求。”她嘴唇慢慢松开,浅浅地笑了。微风抚颐了她的黑发;“我最不喜欢讲求实际了,”她情绪忽然激动起来,接着说;“自从父亲离世以后,我不得不实际一点。赫伯特像匹可靠的老马,但他跟那边那干草堆一样缺乏想像力。还有葛兰比上校夫人、露蒂莎·马克礼、爱玩碟仙的沛恩太太,和永远抽不出空来读她那些新书的波特森小姐。还有魏厄非·丹宁每周四的九点正都要跑来对我献殷勤,可九点五分就说不出新话题了,却偏要再接再厉,畅谈他早在三年前去伦敦看的一出戏;要不然就是拼命示范网球击球动作,害你觉得他准是得了狂舞症。喔,对,还有桑德士先生。圣乔治,保佑宝贝的英格兰吧。对他而言,假如今年哈洛中学把伊顿公学给打败了,我们国家可就要落在他们社会主义分子的手里而一路沉沦喽。咻!”
  她一口气讲完,仍慷慨激昂地甩着头,直到必须把一头乱发向后脑拢一拢为止。然后她有点难为情地笑了:“不晓得我这样大肆发表意见,你作何感想?”
  “我想,你说的完全正确!”蓝坡热切回应。她挖苦桑德士先生的那一段话,对他简直是个享受;“碟仙免谈,网球免谈。我希望哈洛中学把伊顿公学打个落花流水——嗯咳!我是说,你说的全都对,还有,社会主义万岁。”
  “关于社会主义,我什么也没说啊。”
  “喔,那,现在说一点嘛,”他大方提议;“再讲嘛,说什么都好。诺曼·汤姆斯加油!天佑——”
  “可是你讲这做什么啊,傻瓜?你怎么啦?”
  “因为这样桑德士先生会不高兴呀,”蓝坡解释道。这理由对他来说挺不赖的,即使有点牵强。又有一个念头闪过他脑海,他疑惑地问;“每周四晚间来看你的那个魏厄非是何方人士啊?”总之,魏厄非这名字够逊。听起来好像是留着一头波浪形卷发的那种男人。
  她从桥边石垣上滑下来,小小身躯的气力好像有些释放出来了。她真诚而奔放的笑声——前一晚他已见识过的——也放开来了。
  “唉!我们再不快一点,一辈子也买不成那盒香烟……你说得我意兴风发。要不要跑一跑?不过,别跑太快哟,有四分之一哩远的路程呢。”
  蓝坡说:“来哟!”霎时两人拔腿就跑,脸迎着风,越过干草堆。
  只见桃若丝·史塔伯斯一直笑个不停:“希望我现在能遇见葛兰比上校夫人。”她边喘边说。这对她来说,似乎是个鬼点子。她转过脸来,红通通的,眼神流露出雀跃之情;“好棒,好棒——呃!还好我穿的是平底鞋。”
  “要不要再跑快一点?”
  “坏蛋!我跑得好热。喂,你喜欢径赛吗?”
  “呃,一点点。”
  一点点——他脑子里掠过的是,校外一间阴暗的斗室,黑板上有一串白白的字。玻璃盒内几座银色奖杯,和那些经过处理、漆上了日期:永久展示的橄榄球。路不断朝后闪过去,他忆起跟今天一样、十一月份的另一个快乐场面。一波波声浪扫过,一阵阵粗纩的鼻息传来,橄榄球队四分卫像个蹩脚的演员一样在喊着暗号。头痛欲裂,小腿筋揪得紧,手指冻得失去知觉,接着排好的阵线应声冲锋,呼啸而去,乒乒乓乓的一阵短兵相接。冷风乍地灌到脸上,他拽着两条像木偶一样紧绷的腿,扑向得分的白色边线,感觉好像在飞。还有他站在球门正下方,腾空拦截的那个泥团似的球……犹记得那骇人的欢呼声,像蒸气顶开壶盖似地涨起,将漫天的尘埃一扫而空,他觉得五脏六腑也随之起伏。
  这不过是去年秋天的事,却像上千年那样久远了。眼前的他置身于比那更诡异的一场奇遇。薄暮中有个女孩为伴,有她在身边,远比失落的古老秘谭还要让人悸动。
  “一点点。”他深吸一口气,出其不意地说。
  他们来到村外郊野,腰杆粗壮的树木遮蔽着白色店面。人行道地砖铺成歪歪斜斜的图案,像幼儿学写字。有个女人停下来瞧他俩。还有一个骑着脚踏车的男人眼睛瞪得老大,连人带车地跌到沟里去,咒骂了一声。
  斜倚着树,脸蛋红润,喘息不已,桃若丝笑了:“我受够你这无聊的游戏了,”她双眼炯炯有神地说,“可是,天哪!感觉好过多了!”
  他们从彼此均无法解释的一股狂喜转为沉甸甸的满足感。一时间两人都变得矜持起来。香烟买到了。卖烟的述说他怎样马不停蹄地连着忙了几个钟头,好容易才得了个空,歇一会儿喘口气。
  蓝坡则偿了宿愿,相中一支教堂执事惯用的陶质长柄烟斗。他对这药房着迷不已。大玻璃罐里红红绿绿的药,洋洋洒洒地摆着,直像是中世纪故事里的场景。附近有个与“糕饼”二字谐音,叫做“塔可修士”的小客栈。还有一间啤酒屋,叫做“山羊和葡萄串”(棒槌学堂注:此乃伦敦地区的俏皮话,与“出入人猿星球”一词谐音,为酒店名称平添一层逗趣的弦外之音)蓝坡到了啤酒屋竟过门不入,只因丫头(对他而言)令人难以理解地拒绝跟他一道进去——整体来说,他对这小镇颇有好感。
  “你在雪茄铺里可以理发、刮胡子,”他仍若有所思,“这跟美国毕竟没那么大差别。”
  他感觉出奇的好,连沿路不得不应付的一些讨厌的人都算不了什么了。他们遇到席奥朵莎·沛恩夫人,就是那律师的太太,正道貌岸然地跨着大步走在街上,臂弯下夹了一个玩碟仙用的宇母棋盘。沛恩太太的帽子奇大无比。她像表演腹语街者的木偶那样,讲话不太动嘴巴,可说起话来像个士官长一样地振振有词。纵使如此,当她解说名叫路西尔斯的幽灵的古怪行径时,蓝坡还是拿出老派绅士的礼貌耐心听着。她所通的灵——显然指的是灵界漂泊不定、游手好闲的三贝——它在字母盘上滑来滑去所拼出的字,表现出浓重的伦敦乡音。桃若丝眼看她同伴的脸已明显扭曲变形,赶忙与沛恩太太道别,把他拉开,免得两人又扑嗤笑出声来。
  他们往回家方向走时都快八点钟了。两人无论看什么都觉得好,从街灯——其实颇像玻璃棺材,而且燃着煤气,油烟好厉害——到一间门上悬着铃铛的小小店家皆然。这家店可以买到涂成金黄色的动物形状姜饼,和久被遗忘的打油歌散谱。蓝坡一向热中于花钱买些无用的破铜烂铁,谨守的原则之一就是要永远用不着;之二是口袋里有钱。这下遇到个志同道合的人,居然不认为他这样很幼稚,遂大买特买一番。他们顶着太阳灿烂的余晖往前走,两人像唱诗班那样合举着那几张歌谱,认真地唱着一首哀歌。歌名带有伦敦土腔,叫做桃若丝唱到悲惨乐段时,还假装收敛起她的欢笑故做正经。
  “今天玩得好开心,”他们快到菲尔博士家门口的小径时,她说,“过去我从不觉得查特罕有什么好玩,现在却流连忘返。”
  “我也从不觉得,”他傻傻地说,“可是今天下午好有意思。”
  他们静享这一刻,四目相接。
  “时间还够再唱一首,”他提议,好像事关重大的样子,“要不要唱?”
  “喔,不行!菲尔博士是很随和,但我总还得维持一点礼数。在镇上的时候,我看到葛兰比上校夫人始终从窗帘背后偷瞄我们。何况天色也晚了……”
  “喔——”
  “那——”
  两人都吞吞吐吐。蓝坡有些飘飘然:心脏砰砰地猛跳。四面黄澄澄的天空已化为镶着紫边的朦胧光线。灌木丛的香气浓郁慑人。她的眼神很专注、很灵活,却迷迷蒙蒙,俨然承受着痛苦。她目光扫遍他的,渴慕地搜索着。虽然他专注于她双眼,不知为何却能察觉到她的手探了过来
  他握住她的手:“让我陪你走回家,”他缓缓地说,“让我——”
  “哟喔!”巷子那一头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等一下啊!等一等。”
  蓝坡心里实实在在颠了一下。他在抖,透过她温暖的手感觉到她也在抖。那人的声音打断了这强烈的情感张力,两人都十分迷惘,随后丫头先笑了。
  菲尔博士吐着气,从巷口现身了。他背后跟着一个人,那身影蓝坡觉得眼熟。对了,是沛恩,嘴边叼着弯弯的烟斗,好像在咀嚼它似的。
  经过这短短数小时,此刻恐惧感蓦地重现了……
  博士面色极为凝重。他停下来喘口气,一支手杖靠在脚旁。
  “桃若丝,我不想吓到你,”他起了个头,“我也知道这话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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