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部队进入到一条大川道里。
周大勇走在第一连行列前头。他朝前看,前边是伸到远方的部队行列。朝后看,后边是望不见尾的队伍。路随山转,部队行列也弯弯曲曲地向前流去。他觉着,他是这人流中的一滴水,是这伟大组织的一个细胞。他要离开这个整体,他的生命就完结了。这许许多多的人,大半他都认不得,可是他们的欢乐、难过,就是他的欢乐、难过;他们是他的同志、亲人。他又觉得,部队行列像个大链子,自己的连队,只不过是这链子当中的一个小环子,可也是不能少的一个环子。这许多环子中的一个环子是不是结实,那就看自己的工作了。他觉得责任的担子沉重,而工作又做得不够强,心里着急、惭愧。可是他返转寻思,往上数有营长教导员,团、旅首长……往下数有排长、班长和战士,只要自己在这严密的组织中,努力向前,那么,自己就有学不完的东西,说不尽的快乐。他猛地抬头一看,前边部队已经伸入黑山森林里去了。二
战士们经过了一夜又两天的行军。一天,太阳快压山的时候,部队在没有人烟的森林里宿营了。
战士们依着一棵棵的大树,用树枝搭起了准备睡觉的小棚子。炊事班烧火做饭了,一股一股的烟,冒出森林伸展到天空。西边天上的红彩霞,把树梢抹成了红的。树上有各种鸟雀叫唤,像是比赛唱歌。黄刺玫花,散放着香味。遍地都是叫不起名字的小花,有的红艳艳,有的黄登登,有的蓝灿灿,有的红彤彤,实在是美。
沟渠里,炮兵们在饮牲口。有的炮兵战士脱光衣服,在沟里的小水流里洗澡、唱歌;有些个战士绕树干追赶着闹着玩。一个骑兵通讯员背着手顺山坡朝上走,马跟在他后边。他蹲下,马就站住,他跑,马就跟上跑。他吹起口哨,那马的头就一摆一摆,有节奏地踏着蹄子,像是对它的主人表演什么。他猛地往地下一扑,说:“卧倒!”那马也就卧倒;他的头靠着马头,手还比画着,像是对那匹精灵的马,说什么蛮有味道的事情。
森林中,到处是战士们欢乐的笑声;到处是雄壮的歌声:
“我们是工农的子弟,我们是人民的武装……”警卫员们,给团首长用树枝在一棵大树下搭起一个棚子。这棚子比战士们的棚子阔气多啦:三面还用被单遮着。团参谋长卫毅,盘着腿坐在团首长住的棚子里,跟他弟弟卫刚谈话。
卫毅摸摸自己的左腿,那左腿膝盖下边的伤口还没痊愈。他说:“羊马河战斗中我负伤以后,在医院里整整躺了一个月。现在总算赶上了部队!往后,我负了伤,愿意坐上担架在前方转,可千万再不去医院压床铺了。躺在床上老是惦记部队,心像油煎!这一回来,碰巧赶上打仗,我可真有这份福气!卫刚,怎么着,你连队工作搞得很起劲吗?你还是冒冒腾腾地凭一股子热情办事?”
卫刚把手里的一根小树枝折来折去,赌气地说:“我只有一股蛮劲,再没别的能耐。工作也只能做成现在这个样子!”
卫毅亲热地望着他的弟弟,他打心眼里喜欢他。他觉得他太年青,得到的表扬已经太多;经不起表扬的人,并不是没有的。他说:“只有一股蛮劲还行?听说,你不想作政治工作而想作什么‘单纯的军事工作’。奇怪啊!”
卫刚觉得他哥误会了他的意思,蛮抱屈地说:“我是说,不想作指导员,想作个指挥员,比方,当个排长也行。”
卫毅说:“这想法并不坏呀,可是为什么不想当指导员?
太麻烦,是不是?”
卫刚用树枝在腿上轻轻地敲打着,不吱声,像是有满肚子牢骚似的。
卫毅从马褡子里抽出几本书,说:“这几本书,是我在山西给你买的。你再忙,学习总是不能放松。”
卫刚把书往胳肢窝下一夹,站起来就准备走。
卫毅问:“就走吗?”
“我还有工作。”
“你还需要什?”
卫刚一脚踏出了棚子,说:“什么也不需要!”
卫毅走出棚子,赶上了卫刚,跟他并肩走着。他问:“你怎么啦?”
卫刚憋了两三分钟才说:“你对我的看法不全面!”
卫毅笑了,望着数不清的参天大树,说:“卫刚,让我怎么说哪?战斗中,我看见你把战士们带上去了,平素看到你在工作中做出成绩,我就比别人更高兴。可是你为什么做出芝麻大点的事情,就要让人看见呢?这不好啊!看看我们的战士,他们都是些朴实稳厚的人,完成惊天动地的业绩,也不作声。卫刚,你我不论作出多大的功绩,也不需要向人显示,因为那是我们本分以内的。”他双臂帮在胸前,凝视着树上归窠的鸟雀,思量了一阵,又说:“我常想,就算我单枪匹马消灭了上万的敌人,立了大功。但是这比起党教养我的苦辛来,比起共产主义事业来,又算得什么?卫刚,你同意我的看法吗?”
“这说法还有错?”卫刚的声音平和了。
卫刚迈大步走开以后,卫毅还双手撑在腰里,在原地站立了好一阵。他回想着他的弟弟,微微耸动肩膀,自言自语地说:“还太年青啊!”
团政治委员李诚,从下面山坡上走上来。他一走近棚子,就看见卫毅找来几个刚从连队上回来的参谋,汇报今天行军中的各种情况。他想:“卫毅的腿真快!半点钟以前我还看见他在二营,转眼他又回到团部来了。”
李诚看见棚子很小,里边挤得人太多,就蹲在一棵大树下。
卫毅看见政治委员,他轻轻耸了一下肩膀,微微一笑。李政委也随便地扬起手向他打招呼。
团政治委员李诚,高个儿,脸有点瘦。不论谁一见他,就觉得他那肌肉并不丰满的身体里,像是储藏着使用不尽的精力。
李诚翻开放在膝盖上的小日记本,边看边思量。
部队今年三月临过黄河的时光,他就跟旅政治委员到晋绥军区分“建军会议”去了。他离开部队三个来月,觉得自己对部队情况有点生疏。因此,他回来的这五天工夫,成天在各营、连跟干部、战士谈话。他要具体掌握部队情况,特别是思想情况。
他反复分析了他了解到的各种情况,看到,随着战争的发展,政治工作者面前摆下了繁重的任务。不错,那种勇往直前、信心百倍的战斗精神,非常旺盛。但是,现在斗争特别艰苦:在这人烟稀少的地方,大兵团作战,没有房子住;粮食少,战士们常是饥一顿饱一顿;长途行军,整天翻山过岭;特别是,战斗残酷、复杂而又频繁。因此,那些软弱的东西也就暴露出来了!李诚想起团党委会讨论过的几个人。这些人的错误思想,虽然表现为各种式样,但是归结起来就是:向困难低头,畏缩不前。他站起来望着身旁什么地方,望了好一阵,然后,把右拳提到胸前向下击着,独自说:“要朝这些坏思想开火!哪怕这坏思想是一星星一点点,也要肃清它,彻底肃清它!”
李诚的举动显出:紧张的战斗生活,不光把人平时举止态度上的细节磨掉了,就连人那些迟缓柔弱、犹豫不定的脾性也磨掉了。它让人作风雷厉风行,性情果敢爽直。
李诚穿过灌木林,走到团政治处的宿营地旁边。
政治处的电话机就安在一棵大树下。组织股的一个干事,正在电话上和二营教导员谈工作。另一个干事,在文件箱里翻寻什么材料。一个戴近视眼镜的保卫干事,坐在草地上,把手枪放在两腿中间,正审问一个混入部队的特务。有一个年青人,趴在地下,画着明天鼓动战士们行军的图画。一棵大树旁边的文件箱子上,趴着一个刻小报的油印员。他刻的文章多半是快板、诗歌和“顺口溜”。油印员刻着刻着就把头搁在手背上睡着了。李诚轻手轻脚地走到油印员对面,蹲下去,把钢板、蜡纸和铁笔挪过来,帮油印员刻了一小段,又摇着头独自说:“我当宣传员的时候也刻过钢板,可是我刻写的技术比这小鬼差远啦!”他亲切地望着油印员那孩子式的脸颊,那脸颊被太阳晒得起了一些白色而透明的簿皮。
李诚朝一棵大树跟前走去。那里团政治处杨主任,召集了十来个干部正在开会。
团政治处的那些干部,都是每天行军时候,杨主任派到各个连队上去的。他们和战士们一道行军,帮助连队工作,了解战士们的思想情绪等。每天,部队宿营后,他们就回到团政治处,给团政治委员和政治主任汇报了解到的各种情况。李诚对这种“汇报会议”很关心,每队都去参加。
宣教股长汇报。他讲,第六连创造了一种行军中鼓励战士情绪的新方法。
杨主任把本本上记的话看了看,说:“高股长,像你这样深入连队了解问题,可就丰富了咱们政治处的工作。同志们,加油干哪!有了你们这些人深入连队,就有了很多看不见的线把团党委和战士们连接起来了!”他抬起头,看见李诚站在自己身边。又说:“政委!你来迟了一步,没听上高股长的汇报!”
“妙哇!把团党委和战士们连接起来了!”李诚边想边对高股长说:“你再讲一遍!”
李诚垂着两手,头微微低着,望着旁边什么地方。听了好一阵,他说:“杨主任!让高股长和二营教导员一道到六连,把这种新方法再从头到尾了解一番。经过仔细研究以后,真正证明它是有效的方法,那就请二营教导员到一、三营去作一次报告,让大家都学习这种方法。”
杨主任说:“着啊,这样做稳当些。”接着又有一个宣传干事汇报。他的脸膛看来又俊秀又聪明。他拿出个小本子看着,说:“杨主任,我了解第五连的情形是这样的:战士们非常疲劳,他们情绪都不太高,有一两个班排干部也愁眉苦脸……”李诚瞅了那个宣传干事一眼,问:“什么原因?”
“不知道。……他们的指导员看起来办法也不多!”
杨主任问:“你这个代表政治机关去的人,又给他们出了些什么主意呢?”
“我,我也累得喘不过气。我……”“不说你,还谈五连的情况吧!”
“恐怕再没有什么了!”
李诚一字一板地说:“不要说什么‘恐怕,恐怕’,确实一点说!”
宣传干事慌了,瞧瞧左右坐的几个干事、工作员,像是求援。他说:“我想,大概再没有什么了。……”李诚脸色凝然不动,那千百斤重似的眼光,压在宣传干事身上。他说:“算啦!谁知道你说了一大篇什么!不要你汇报五连情况,先请你弄清,你为什么这样愁眉苦脸呢?”他直盯着那个宣传干事,盯了好一阵,说:“奇怪,热腾腾的连队生活反映在你脑子里,就是这样!照你的说法,战士们日夜行军,艰苦奋战的英雄气概怎么解释呢?你看不见那些病了硬说没病,自己脚磨得出了血,还一样鼓舞别人帮助别人的人吗?我们知道,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是坚强的,有个把子让困难吓倒了的人。对这些人应该做的工作,营团党委已经具体布置了。你最好到五连再住几天,呼吸呼吸战士们的正气。这对你现在有好处,对你将来也有好处。”他向前走了几步,停住脚步,回头望着那个宣传干事,说:“有一次咱们旅政治委员给我谈:‘严格地说,如果你在一天的生活中,没有任何新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