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江国很不放心地洗了头,坐在凳子上。
小成一看李江国的头,心里发毛。嘿!黑凶凶的头发又硬又厚,看起来,问题怪复杂。小成怕李江国看出自己心虚,要强好胜的心理支持他,便硬着头皮刮刺刮刺地剃起来。他剃一刀,李江国就一咬牙。小成愈剃心愈慌,愈慌手愈颤。剃了约有五分钟,李江国头上就被割开一二十个小口子。血珠从李江国的脸上滴下来。
李江国再也忍不住了,他把小成推开,大声吼喊:“你拿我的头学手艺哩!倒楣也不挑好日子!”
三牛在一边瞪起眼憨笑。
“胡摆弄一气,黑馍多包菜,丑人多作怪!我见过多少人,就没见过你这么赖皮的人。”李江国越骂越凶,舌头又尖又辣。小成也火儿啦,蹦地往旁边一跳,像火星子飞到他脸上,说:“你别吹胡子瞪眼。虽说你没有下红白帖子,反正总是你请我来的!”
李江国喊:“滚远!滚远!”
小成说:“我站在这里碍了谁的事!哼,你凶煞煞的要吃人?我是来革命的,又不是来装窝囊气的!”
李江国走后,三牛对小成说:“不要和他争长论短,老李是雷声大雨点小,就是那股脾性。要不信,你就找他谈谈,保险一口气吹散满天云。”
小成说:“我才不理他呢!”说罢,气汹汹地走了。
小成自从碰了这一鼻子灰以后,有一天多情绪都不高。三牛劝他不必灰心,继续努力掌握理发技术。接着,小成找来老乡一个葫芦,用刀子刮来刮去地练习理发。偏不凑巧,又遇见了马长胜。马长胜挺着脖子,那双眼瞪得像灯盏一样,像要把小成吞进去。他说:“你,你就爱犯群众纪律。为什么随便拿老乡的葫芦?”
这一下,可把小成气炸了。他不敢当面顶马长胜,可是马长胜走了以后,就受屈地说:“都瞅定我的铆口了。哼,人倒了楣,放个屁也碰脚后跟!”六
断黑,部队一片一片地集合在长城外的草地上。大伙儿坐在那里,有的擦着火柴吸烟,有的低声交谈,有的在队前清查人数。还有三三两两的人从村子走出来,那是去检查“群众纪律”或者向群众告别的同志。
西北野战军又要出动了。部队到哪里去呢?战士们猜想,是顺长城东去,朝七八百里以外的黄河沿前进。
老乡们围在部队周围,给自己的子弟兵送行。有的老乡硬给战士们手里塞馒头、烟叶。有的老乡给战士们叮咛:保重身体,走路、打仗要多检点。孩子们抱住战士们的腿,不让他们走。战士们给难离难舍的孩子擦鼻涕。一个老太太把脸挨着周大勇的胸脯哭了:“孩儿,多会儿再能见面呢?”
周大勇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滋味。他在这里打过仗,这里埋葬着战友的尸体。他在这里帮老乡割过麦子打过场。就是这位老妈妈,她也在她的破房子里一边给周大勇补衣服,一边诉说她艰难的日月。“多会儿再能见面?”谁又知道?风里去雨里来的日子还长,现在要紧的是东奔西杀。
周大勇拉着老太太的手,说:“老妈妈,我下次还要来看你的!”这句话他到处说,所以听起来很空洞。
战士们又踏上了艰难的征途。……
部队经过三个通夜行军,通过了沙漠。战士们看见东去的地势慢慢地高起来了。又走了五六十里,他们前面突然腾起的大山遮住了半面天。好像,只要战士们登上前面的高山,便可以用刺刀轻轻地划破广阔的蓝天。
战士们又走了一夜,天明,下了一条沟。这一条沟东西三百多里,直通绥德城,顶到黄河岸。
川道里的大路上挤满了向东去的队伍。路两旁的小山岔里,走出来许多逃难的群众。
敌人的飞机,不停地顺着山沟俯冲扫射。
赵劲骑着马,走在本团部队的前面。他像任何指挥员一样:不管走在什么地方,总是用考察的眼光注意各种地形。突然,赵劲看见右前方的山头上,有几个军人模样的人,慢慢地走动,而且,那些人还不时地用望远镜观察着什么。
部队又进入了一条很窄的川道,川道两旁是黑乌乌的高山。战士们抬着头,天成了一条很窄的长带子。
部队向前流去,川道渐渐的宽了,山也渐渐的低了,村庄也越来越多了。
赵劲坐在马上,身子挺得笔直。有时候他稍微勒住马缰,扭转身子往后看:战士们唱歌,讲故事,谈笑话;望不见头头尾的部队行列,数不清的面孔,热烈的情绪,满眼的力量。
太阳挂在西边山线上了。战士们正累得要命。每个人都想:能休息几分钟,那就太美啦!
说也奇怪,来路上,挤满前进的步兵、骑兵、炮兵和逃难的群众;敌人飞机扫射,枪声、火药味——一切都是战争景象。可是战士们向前望去,前面没有人挤,没有马叫,鸦雀无声。前面像是发生了什么不平常的事情。战士们猜想:
“有情况”吗?不,一来,并没有传下“跑步”“脱枪衣”的命令;二来,赵团长、李政委并没有奉到命令到前边去;再嘛,团首长也没有让参谋们把地图铺到路旁,研究什么。反倒是,李政委也伸着脖子往前看,赵团长脸上闪过平时少见的兴奋神色。他们也像在猜想着什么,预感到什么。
前后望去,都是望不见头尾的人流,这个巨大的人流,是一个整体。这整体的感觉是锐敏的。它感觉到前面是宁静的、严肃的。每个战士都盯着前方,竖起耳朵在听什么;就连后边几十里路上的战士们,也是这样。还在老后边的战士们,真是想到前边要发生什么事情吗?不,这只是一种军队行列中特有的情绪的感染。
忽然,有一股很大的力量,像电流一样,通过部队行列,通过每一个人的心。疲劳被赶跑了,战士们的面孔生动了,紧张了,也格外严肃了。每个战士都挺起胸膛,放大了脚步,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前方。
“毛主席!”
“毛主席!”这三个字像闪电快的从一个口里传到另一个口里,从一个心里传到另一个心里;眨眼,就传到后边几十里路上的部队行列里了。
按压不住的激动,在部队行列里膨胀着。欢呼声立刻就要爆发,可是现在正是紧张的战争时期,为了保守秘密,战士们不能喊:“毛主席万岁!”但是他们举起拳头,摇天动地的呼喊:“万岁……万岁……”巨大的兴奋激荡着天空,无数火热的眼盯着前方;无数的臂膀摇动,像风吹动大森林一样。
“我们有党中央和毛主席!”战士们凭着这个信念,熬过许多艰苦的日子,连续打击了比我军多十几倍的敌人。多少平凡的人,在紧急关头因为想到党中央和毛主席,干出了惊天动地的事迹。可是现在党中央和毛主席就在眼前啊!
周大勇跟他的战士,看不见毛主席,原来毛主席和中央机关插到他们团的行列前面走去。
战士们急得直催前面的人:“快走,不要拉开距离!”其实谁也没有拉开距离。他们都紧紧挤着,脚尖踮起,尽力伸长脖子朝前边看,他们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前面去。
突然,战士们看见前面山头上,老乡们挤得黑压压的,仿佛那些老乡们是猛然从地缝里冒出来的。战士们真眼红老乡们站着的好地方。
周大勇急得直跺脚,喊:“老王,老王,真急死人!每一次我们不是在前就是在后,总看不见毛主席和中央的各位首长!”
战士们也好,王成德也好,谁也没听见周大勇嚷嚷什么。
这当儿,也急坏了第一连的小鬼——三牛、小成。他们人小个子低,向前看是脊背,向后看是胸膛。他俩想闪出队伍行列,可是前后的人,把他俩挤得架在空中,脚不着地!小鬼们差点急得哭出来!
“万岁……万岁……”欢呼声,从部队前边流下来,又从后边涌上去,摇天动地。
战士们用全身力气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歌声在山峰间回荡,招起了轰轰的响声。
走了十几里路,战士们的唱歌声变成热烈的议论声。每个人都觉得:不管自己是不是看见了毛主席和他的战友,可是今天毛主席和他的战友跟他们一块行军,这在他们一生中也是最光荣、最不能忘记的事情!而且他们都觉得:今天看见毛主席和中央机关从这里经过,跟将要进行的什么大战有关系。想到这里,他们又起劲地唱起歌了:“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天空,成群的鸟雀,忽上忽下欢乐地飞舞着。阵阵凉风吹来,山沟上沟渠里的高粱、包谷叶子沙沙作响,像是这些庄稼在经过一阵大的激动以后,也亲密而急切地议论什么。七
八月一日,西北野战军从绥德城西的大理河川出发,过了无定河,不分日夜一直北上,向长城身边的榆林前线挺进。行军中,战士们都兴奋地谈着贺龙将军。因为,今天出发以前,西北野战军的指战员,在大理河川开了个大会,纪念了“八一”建军节,在这会上贺龙将军讲了话。
贺龙将军在陕甘宁边区战争时期,是西北军区司令员。战争中,有时候他和彭副总司令一块指挥西北野战军打仗,有时候指挥地方兵团对敌斗争;还不断地组织晋绥陕甘宁五省的人力物力,支持西北解放战争。西北野战军,大部分是贺龙同志当年领导的红二方面军——抗日战争年代的一二○师。几个月前,才归彭总指挥。但是彭总指挥起来得心应手。这里头,包含着党、贺老总和他的战友的几十年辛勤培养的心血啊!贺老总的名言是:“我们任何人带领的部队,都是党的军队,调到哪里,归谁指挥,都积极自动,毫无问题。作不到这一点,就不配作共产党领导下的革命军人。”这洪钟似的声音,至今仍在这征途中行进的勇士们耳边轰响。
赵劲和李诚,骑着马走在本团部队前边。他俩马头并着马头。有时候,他俩扭转头,看看身后热烈谈话的战士们。显然,他俩也是长久地谈过贺龙将军的。因为远在洪湖苏区时代,赵劲就给贺老总当警卫员;抗日战争开始,李诚这些青年学生参加了部队,于是他们都成了贺老总的部下。贺老总多么喜欢有知识的人啊!当他发现李诚作战勇敢、工作很有创造性,便把李诚从连队的文书,提升为指导员,并对当时担任营长的赵劲说:“我交给你一个‘墨水罐子’,你要打破了,我可要找你算帐!”
赵劲说:“老李,这次进行榆林战役传达也传达了,动员也动员了,可是我总觉得上级有点什么没有告诉我们。”
李诚说:“不见得吧!旅党委会上杨政委不是讲得很清楚吗?我们在陇东、三边分区把马鸿逵马步芳结结实实地敲了一下,现在又去敲榆林的敌人。把胡宗南这些帮凶都敲掉,那往后的事就好办了。特别重要的是;榆林城,是陕甘宁边区后门上的‘反共堡垒’。蒋介石、胡宗南一直对它很重视。因此,我们一围攻榆林城,胡宗南匪徒一定增援。我们只要能把胡宗南的主力部队拉到长城线上,那就造成我们消灭它的机会。这叫拉长线钓大鱼!”
赵劲说:“榆林战役的意义,恐怕还不光是这些。我觉得贺司令员这次来……”李诚说:“这有什么奇怪?哪一个重要战役贺老总都来参加呀!他什么时候也忘不了咱们!”
赵劲说:“不。你知道党中央就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