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金山在一旁说:“玉明!难过什么?经不起打熬的人,迟早总是要和我们分路的!”
周大勇想:几天以前,李玉明和很多陕北农民一块参军的那会儿,还笨手笨脚的。他第一次参加战斗时,趴在战壕中抱住头,屁股朝天,怕得要死。部队冲锋的时候,他没有揭开手榴弹的保险盖,就把手榴弹投出去了。可是现在,他变得这样坚定、沉着。
通讯员跑来了,他满头大汗,向周大勇报告:“王老虎说,请连长赶快带上部队撤退!”
周大勇把阵地左右翼的战士,都收拢在李江国守着的阵地中间的高地上。他喊:“同志们,背着伤员的同志走前边,共产党员走后边,一口气冲出去,不准掉队!”
李江国抢前一步,说:“连长,你们走,我带两个班掩护!”
周大勇紧紧地握着李江国的手,说:“千斤担子统放在你肩上了!”
“连长,没有金刚钻,就不能揽这磁器担。我敢担起这个担子,就有把握担出个名堂!”
周大勇说:“好。你支持十几分钟,就顺着我们走的路线往下撤!”
正是晌午,黄惨惨的太阳挂在头顶。天空朵朵云彩飞驰,地下雾腾腾的热气上升。
周大勇带上战士们向西南撤。被王老虎拦腰斩断的敌人正从两头猛攻,企图堵死王老虎他们打开的缺口。……很快,两头猛攻的敌人就会合了。王老虎打开的缺口被敌人堵住了。周大勇看得分明,他趁敌人还没有站稳脚,就冒着左右的侧射火力,率领战士们端着刺刀向敌人猛冲。杀声、喊声、排子手榴弹爆炸声……敌人慌乱了,各自寻找有利地形。一个又粗又高的敌人军官,光着脑袋,穿一件黄单衣,一手提枪,一手提大刀,像个黑夜拦路杀人的恶魔一样,在烟雾中呼喊,想让他的士兵像他一样,挺起胸膛,阻挡我军。周大勇一枪撂倒了这个敌人,带领战士们,踏着趴在地上的敌人冲出去了!
很快地,李江国也带领战士们跟上来了。
周大勇率领战士们突围以后,他看到,在这平漠漠的地方,白天要摆脱敌人是不容易的。
周大勇心灵眼明地率领战士们,抢先占领了一个村子。他想:有一个村子作依托,便可以争取时间,坚持到天晚。
坚持到天晚就是胜利。四
村子里到处都是子弹箱、国民党士兵的烂鞋子、破军衣、乱七八糟的棉花、衣服、鸡毛、打死的牲口。烧起来的房子,冒烟吐火……老乡们跑光了。
战士们到处找水喝。可是哪里有一点水呢?敌人经过这个村子,把水喝光,把水缸打破。找水窖吧,国民党匪军把他们死去的十多个伤兵都丢到水窖里。战士们从拂晓到现在整整战斗了九个小时,米面屑没进口,肚子饿得发烧,渴得喉咙直冒火。
战士们坐在台阶上,他们把面袋取下来,一把一把地把生面粉往口里填;嘴边、胸腔的衣服上都是白扑扑的面粉。有的人还苦中作乐:“多擦点粉,去扭秧歌!”
周大勇进了村子,立刻和王老虎、李江国查看地形。这是一个有三十来家人的村子。村子周围有一丈多高的围墙。村北百十公尺远,有一条东西横着的沟。村东是开阔地。村西南五十公尺远有一个小庙。小庙右侧是一条沙梁。周大勇让李江国带领一个班配备一挺机枪固守村西南的小庙和沙梁。他跟王老虎带领多一半战士们坚守村子。战士们紧张地掏枪眼,挖单人掩体、战壕、避弹坑。
周大勇爬在围墙上看:敌人大概有两个团的兵力从东、西、南三面向村子进攻。
敌人几十门大小炮,把成吨的钢铁向村子里倾倒。蒋贼的美国造飞机也疯狂地在村子上空投弹扫射。村子里房屋倒塌了,燃烧着。地下的土被炮弹翻起来变成了黑色的。火药味和灰尘呛得人出不来气。
敌人盲目地射击后,便举行攻击。敌人的两次攻击,都让周大勇指挥的英雄们打垮了。接着敌人便一连十多次,用机关枪赶着士兵们整营整连轮番不息地向上拥。
周大勇站在阵地前沿跟战士们并肩射击。他身上涌起狂潮般的力量,脸像锅底一样黑,眼睛喷火,满身泥土。枪弹在他头上嗖嗖地飞过,他连头也不低。他的耳朵让炮弹震得轰响,听不清子弹叫。猛的,五六颗重炮弹落在围墙边爆炸了,墙被打倒,气浪把周大勇掀在一边。他被深深地埋在土中,可是他从土中钻出来一跃而起,喊:“同志们,共产党员们,坚决打呀!”
战士直起身子投弹,有的跳出工事端着轻机枪向敌人扫射。
“寸步不退!杀死敌人!”周大勇的一切情绪、想法,都紧紧地凝结在这一点上,危险的感觉,完全消失了。
这时村西南小庙边的战士也在猛烈战斗,刺刀在阳光下闪光,战士们的身影在炮火中闪动。……
通讯员小成从李江国坚持的地方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连长,敌人突破小庙那里的阵地……阵地……李排长说……说……”周大勇忽地转身,一把扼住小成的胳膊,很凶地问:“你慌什么?李江国说什么?要增援吗?”
“不,不。李排长说,请连长放心,他会把敌人打下去,他会守住阵地的。他说,有他就有阵地!”
周大勇又派小成告诉李江国:“要他再坚持一小时!”
李江国指挥十二名战士,打退了二百多敌人的六次进攻。
敌人吃了亏,变得更滑头了,不再瞎扑乱闯地冲锋了。他们发动第七次攻击以前,先用迫击炮、九二式步兵炮摧毁小庙子。小庙的房顶被炮弹掀去了。敌人又用平射炮炮弹一层一层地摧毁庙墙。小庙墙壁被炮弹打成锯齿形。碎砖块、弹片阵雨似地落下来。
李江国脸上很脏,淌着汗水,嘴唇擦破了点,流着血。在这一眨眼工夫就有成十次可能死亡的危险中,他脑子里激荡起来:想唱歌,想喊,想大声咒骂,保持不住情绪的平衡。可是,他一看战士们,立刻一切个人安危的想法都飞了。“战士们需要支持,战士们望着我!”这想法给了他很大力量。他身材显得格外高大,动作沉着敏快,神情严厉。
他号召:“同志们,这是考验我们骨头的时候了!”
他带领战士们用破砖把墙垒起来。……敌人炮火摧毁了墙壁,他们又垒起来,摧毁了,垒起来,……炮弹打得砖块扬起,有三四个战士的头被砖块碰破。李江国被炮弹掀起的气浪摔倒了好几次。小庙的木料也烧起来了,站在浓烟烈火中的人民战士,猛烈地奋战。
李江国喊:“同志们!手榴弹、刺刀、石头,有什么武器用什么武器。人在阵地在!”
战士们也像英雄的李江国一样:什么日常的情绪,什么个人安危,都让尖锐的生死斗争挤掉了。现在他们除了痛恨敌人、杀死敌人以外,没有别的任何想法。
战士们没有子弹了。一个战士建议:“李排长,我去连长那里领子弹!”
李江国凶狠狠地喊:“连长又不会生子弹!”
“可是没有子弹……”“没有子弹也要打仗!”
这时候,百十个敌人冲到小庙门口。战士们瞟了李江国一眼,李江国感觉到这眼光了。他喊:“不怕死的,来!”他带着一股热风率领战士们冲入敌群,左冲右杀把百十个敌人搅得乱成一片,枪托、刺刀,猛击猛打。敌人各自逃命,慌乱得互相乱撞。李江国生擒了一个敌人,拖进庙子,从敌人身上解下子弹,又继续射击。
李江国奉命撤回村子。
太阳,像是钉在西边的天空,根本不动了。每一分钟似乎都无限地延长了!
步步进逼,敌人快扑到村子的东围墙边了。
这工夫,王老虎爬在村东靠左面的短墙边,指挥七八名战士朝敌人射击。
王老虎不慌不忙地射击着,枪不虚发,枪响敌人倒。他看见一个敌人军官,在一个短墙背后时不时地伸出头,观察我军阵地,说:“要瞧就瞧瞧吧,还能这么偷偷摸摸的瞧!”便“叭”的一枪,把那个敌人军官放倒了。他一边打还一边数:
“一个,一对,一对半,两对,……半打儿……”他在一个地方打三四枪,立刻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射击。靠近王老虎的战士,只见王老虎边放枪嘴里边嘟哝,也听不清他说些什么话。可是战士们的心,在王老虎手下跳得非常平稳。他们都照着王老虎的样儿射击。……
战士们正集中力量打击村子东边扑上来的敌人,另一股敌人突破了村西的围墙。马长胜指挥十一个战士,想斩断敌人的突破口,但是敌人一个连的兵力拚命地把突破口撕大,突进来了。十来个或是二三十个人组成的步兵群,抢占一堆堆的废墟、一堵堵的短墙、一座座的房子。不大一阵工夫,敌人占领了村子的一半。火焰、黑烟罩住了整个村子。
激烈的战斗,反映在周大勇脸上。他的脸色一阵通红一阵发黑,一阵暴躁一阵发凶。他总不能相信,他这身经百战的人和他的战士,经历了很多英勇的搏斗以后,就能牺牲在这村子里。他想起他曾经遇到过比现在危险十倍的情况,那时候眼看走到绝路上了,可是总杀出去了。目前的危险,又算得什么?真灵验,这想法,使他对面临的严重情况又全不在意了。他全部力量又都集中在最紧要的问题上:坚持到天黑。
周大勇指挥战士们和敌人争夺一尺一寸的土地。
为了争取一间房子、一堵墙、一堆废墟,战士都付出了血、汗;发挥了高度的顽强性和无限的忠诚。
但是,周大勇跟他的战士,终究让敌人压缩到村南段的四座院落中了。
往常,周大勇打仗的时候,一遇到攻击受挫或是部队伤亡大了,他就冒火,压不住自己的感情。因此,有时候他就不顾死活地跟敌人硬拚。目下,他浑身的血向头上冲,可是他按住了心头的三丈火,使尽力气保持冷静。这么,情况越来越危急,他反倒越来越精明、清醒。
周大勇仔细观察了一下,现在敌我只隔几堵墙;院子里到处是死角,子弹、炮弹的威胁并不大。可是敌人扔来的手榴弹像下雹子一般,猛烈的爆炸声像狂风一样吼。
周大勇,从这座短墙边跳到那座短墙边。他想,在这紧急的时刻,应该让战士们觉得:连长和我们在一块!
他看着自己那些英勇沉着的战士,简单有力地鼓励他们几句。
战士们信心十足。他们只有一个念头:抬起头就射击。周大勇从战士们打穿的墙壁中,跑到了马全有他们坚守着的这座院子。
这废院子浓烟弥漫,房顶都塌下来了。有几间房子的土墙也被打塌,木料在熊熊大火里燃烧。
这里,有的战士被震得七窍出血,昏过去了,可是当他清醒了以后,又爬起来战斗。有的同志牺牲了,牺牲者的位置上又出现了一个人在那里射击。有的人满身是血,不承认自己负伤。有的人负重伤,不能战斗,但是他有一张嘴,他喊着,鼓励奋战中的战友。有的战士把机枪打红了,他就躺在地下,侧转身子给机枪上撒泡尿,机枪支支冒热气,接着又射击。有的战士捞住敌人的机枪,扭转就向敌人射击。到处都是寻找敌人弱点,打击敌人的英雄行为;到处都是猛扑、冲杀、肉搏、呐喊声。……
“我们是党中央的警卫军!”
“同志们,杀呀!”
“杀呀!用手榴弹擂敌